10岁那年夏天，调皮的小风为了躲避父亲的责罚，无意间闯进厂区宿舍楼后那片荒草地。在那里，野草没过了他的腰，草籽粘了一裤腿，就在拨开一丛打碗子时，他陡然撞见了一架铁梯。它耷耷地趴在高耸的水泥墙上，像一条僵直锈斑的红蛇，一直向上延伸进3楼一个黑洞洞的窗口，梯身覆着铁锈，摸上去，粗粝得能刮掉一层皮。

　　小风站在梯下，仰头使劲看，脖子酸了，眼睛花了，那梯子也仿佛没有尽头，直直插进灰蒙蒙的天空。

　　从此，铁梯成了小风的避风港。只要耳边响起父亲带着火气的脚步声，小风立刻像只受惊的耗子，哧溜一声窜出屋门，直扑那片荒草深处。他手脚并用，猴子一样急急攀上铁梯，悬在半空喘息洞听。铁梯扶手已不知多少年没被人握过，手感冰凉，踏脚处也踩得微微凹陷。他吊在那里，听着楼下父亲的咆哮和母亲的劝解，那些声音被风声揉碎，显得遥远而模糊。铁梯稳稳地托着他，像一道牢靠的屏障，把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家隔开。

　　渐渐地，他甚至有些盼着父亲发火——由此他便有了堂而皇之登上铁梯的理由。

　　此地平日鲜有人来，铁梯自然成了小风一个人的王国。每一处转折，每一块锈迹，他都烂熟于心。下雨天，水滴顺着铁骨架流下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一股铁腥味浓重得让他咂舌，像是它在跟他分享只有彼此才懂的秘密；冬天落雪，雪花薄薄地盖在梯阶上，一踩上去，铁梯便吱呀地响，像个年迈的老人坐在破藤椅上摇晃。

　　小风最喜欢蜷在二楼那个小平台。平台边缘的锈蚀像一块块烂掉的铁皮，他坐在上边看从厂图书馆借来的小人书，或者只是发呆，远处厂区的大烟囱冒出的白烟正慢慢散在天上。铁梯之外，家属院里孩子们的打闹声、自行车铃铛的脆响，连同父亲偶尔爆出的粗嗓门，都淡化成一片嗡嗡的杂音。只有在这铁梯之上，世界才完完全全是属于他小风的，这里没有痛人的皮带，没有贯耳的斥骂，只有他，和这沉默的老伙计。

　　也就半个冬天不见，小风的个头便像春天的笋子，噌噌地往上拔，铁梯却在风霜里一天天衰朽下去。开春，小风又习惯性地去抓那熟悉的扶手，手刚握紧用力，那铁管竟在他掌心向下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小风吓得一哆嗦，赶紧缩回手。低头细看，扶手表面的锈壳像干透的泥巴，簌簌地往下掉。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把脚挪到下一级台阶，脚尖刚点上去，那块铁片立刻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竟然向下塌陷了！他整个人僵在半空，一动不敢动。风从背后吹过，整架铁梯仿佛都跟着摇晃，吱嘎吱嘎的声音越来越响，像艘破船在惊涛骇浪里要随时散架。

　　这副曾经坚实的钢铁骨架，再也撑不住一个少年日渐成长的重量。小风屏住呼吸，手脚发软，一点一点缓慢地往下蹭，当双脚终于踩在硬实的地面时，后背早已浸透冷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从此以后，小风再也没靠近过铁梯。他远远地绕着那片荒草走，好像里面埋着一颗会炸的地雷。时间一长，铁梯也渐渐成了少年记忆里的模糊影子，被新长的日子一层层覆盖。直到那个秋天，宿舍楼山墙上贴出了一张“拆迁告示”，像给这片老厂区判了结局。小风路过时瞥见，有人在欢呼，仿佛等来了光明，但更多的人看完后没有表情。而小风心里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站在原地闭上眼睛，有个暗红色的光影在他脑海里一闪而逝。

　　拆楼那天，巨大的灰色铁皮围挡把老宿舍楼圈了起来。犹豫了许久，小风还是没忍住，找了个缝隙钻进去，哪怕只是远远地站着看——铁梯孤零零地挂在灰败的墙上，像将死之人的最后一道注视。挖掘机巨大的钢臂高高举起，带着摧毁一切的蛮力，狠狠砸向老楼的躯体。沉闷的撞击声一声接一声，落砖像下雨，哗啦啦砸起呛人的黄色烟尘。

　　突然，一声刺耳、让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撕裂声猛地炸开——悬挂铁梯的那片墙体，在震动中崩裂。整架铁梯如同被抽掉骨头，从半空中猛地断裂、扭曲，然后裹挟着残砖碎石，轰然掉向下方的瓦砾堆！一声巨响后，大地跟着抖了几抖。烟尘像浓雾一样翻滚着弥漫开来，瞬间吞没那片区域。

　　巨响过后，是幻灭一样的沉寂，只有挖掘机还在继续轰鸣。小风像是被什么推了一把，鬼使神差地，一步一步穿过呛人的尘雾，走向那堆刚刚落定的钢铁残骸。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一块断裂变形的铁板。板子上砸出深深的凹坑，像一张被重拳击打过的脸。小风想把它掀开看看，因为铁板内侧似乎刻着些什么，他用手掌使劲抹掉上面厚厚的灰土和碎锈渣，一些深深的刻痕在铁皮底下显露出来，那是一个个凿刻出来的名字，后面跟着一行模糊的日期。

　　小风的目光像被冻住了。在那些陌生的名字中间，他死死盯住了一个名字：陈培柱。

　　——那是他爷爷的名字。他父亲喝多了偶尔会提起，说爷爷死得早，是厂里出事故没的，具体怎么没的，再无后话。

　　难道爷爷……当年也在这厂里干过活？莫非这架冰冷的铁梯，也是爷爷修的？小风的指尖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一遍又一遍地在那冰冷凹陷的笔画上反复摩挲。粗粝的触感扎着指腹，仿佛能穿透过漫长岁月，触碰到那个只存在于只言片语里的亲人。这冰冷锈透的铁，俨然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小风彻底呆住，自己无数次踩踏、磨得发亮的梯阶，原来早被一个流着同样血脉的人，一锤一锤地锻打过，又一截一截地焊接起来。刚才铁梯砸落时那声撕裂的巨响，此刻在他耳朵里反复轰鸣震荡，与当年夺走爷爷的那场事故的巨响，在他心底狠狠地撞在一起，撞得他心口发麻。

　　烟尘还未散尽，小风蹲在瓦砾堆旁，手指死死抠着那块刻满名字的铁板边缘，指甲缝里已塞满锈泥。他的父亲不知何时也钻过了围挡，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佝偻着背，像一截沉默的树桩。父亲的目光越过小风的头顶，落在那块铁板上，落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灰白的线，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嵌满同样洗不净的灰尘。

　　小风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像是在摩擦砂纸：“爸……这梯子，它有名字吗？”他仰起头，像第一次看铁梯那样，望向父亲被尘烟刻蚀的脸。老陈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块铁板，仿佛要用眼神把那上面的某个名字抠出来。

　　过了很久，老陈吐出一口灰尘，也轻轻地、手脚缓慢地弯下腰来，和小风并肩蹲在废墟旁。他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大手，带着常年和机油、扳手打交道留下的茧子和洗不掉的黑色油渍，此刻也伸了过来，覆盖在儿子冰凉的手背上。那只手很重，很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父辈的力量和温度。

　　老陈盯着铁板上那个名字，又像是在盯着铁板后面更深、更沉的什么东西，沉默半晌，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他的声音短促、沙哑，说的话却像钉子一样扎进脚下的瓦砾堆里：“有！就叫‘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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