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西沟村的村头,曾经有一个卖豆腐的老汉。
老汉姓张,直至今天我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依稀记得小时的我总是在早上被他挨家串巷卖豆腐的竹板声吵醒,也有好几次气不过穿好衣服跑去跟他讲“道理”。他倒也不嫌烦,每次都笑着跟我说:“小娃娃,俺不能耽误了大家吃豆腐啊。”
奶奶是张老汉的忠实顾客。每当早上“嗒嗒嗒”的竹板声响起,她便如同接收到了指令一般,脚步轻快地小跑出门,挨个巷子去寻找这声音的位置。我不仅跟张老汉讲过“道理”,也有幸跟奶奶去找他买过几次豆腐,印象中张老汉身材高大,推着一辆掉了漆的车,车上卧着一大块方方正正、温软雪白的豆腐,豆腐上盖着厚厚的一层棉被。
“嫂子来啦,这是给你留好的豆腐。”每次还未走及他跟前,他便拿出预留好的豆腐递给奶奶,顺手接过奶奶手里的零钱,塞进他那一身洗褪了色的青布衣裳口袋里。而我每次跟去时,自然也有跟去的好处。
“小娃娃,给你切块热乎的,吃饱回家就不用吃饭了。”他熟练地执刀,切下薄薄一片,雪白的豆腐在案板上颤巍巍地抖动着。我迫不及待地抓起来塞进嘴里,先是豆子的温润清甜,继而是热乎乎的豆香猛地绽放,最后是悠长的余味缭绕舌尖,那是一种无言的满足,熨帖着整个身体,连带着早上的寒气也被驱散了。奶奶笑着说:“老张,再给割点儿,俺家娃娃爱吃。”张老汉便再给切上薄薄一层塞进袋子里:“小娃娃挺识货,现在多吃点,以后长大出了咱西沟村可就吃不到俺做的豆腐了。”
张老汉说得挺准,长大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般口味的豆腐了。现在超市里各种款式的豆腐琳琅满目,可我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那热腾腾的豆腐,那清脆的竹板声,都成了记忆中的碎片。
张老汉的豆腐不是天天都做。我在村小学读书时,竹板声几乎是每两天响一次。等后面去城里读初中,住宿在学校,两天一次的竹板声也变成了偶然的邂逅。某年寒假回家的某个清晨,我起了个大早出门散步,望着空荡荡的巷子,只有风卷着枯叶贴着地面掠过,发出沙沙的叹息。听奶奶说,张老汉许久没有出门卖豆腐了。
就这样隔了难以计数的日子,突然有一天,竹板声竟又怯怯地响了起来。我陪着奶奶随着声音寻去,张老汉的车似乎比印象中更旧了,人也仿佛矮下去一截。他腰身佝偻着,推车的动作显得有点吃力。奶奶忍不住问道:“老张,最近怎么老不见你出门卖豆腐啊?”
张老汉的手顿了顿,刀停在了豆腐上方。他抬起头,目光里藏满了深不见底的倦意:“孩子们都不让俺再做豆腐了,说超市里都有。”那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干涩,“这门做豆腐的手艺怕是从俺这代就断了。”他手腕不经意地动了动,切豆腐的刀往里移了移,“一斤豆腐,嫂子,秤高高的。”
那天那斤豆腐,奶奶拎回去后,足足做了仨菜。
自那天以后,巷子里再未响起竹板的清音。起初奶奶早晨还会习惯性地挨个巷子转转,目光一遍遍扫过空寂的巷口。后来,她渐渐也不再出门寻望了,那“嗒嗒嗒”的竹板声,就这样消失在了村中的巷子里。
如今,再无人敲着竹板,推着温软雪白的豆腐,走进一个又一个晨光熹微的巷口。游走街巷的竹板声一旦喑哑,便是某种曾经坚韧的活法在人间悄然盖棺。人间的烟火路,就这样默默收回了一条充满豆香的、微小而坚韧的小路。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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