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啊,走吧,一直走到听得见海潮声的地方,耳朵总是比眼睛先知先觉。
于是你明白,就快要到了。如同早已约定见面日期的恋人,哪怕那日子是确信无疑的,却总还有紧张的感觉。距离越是缩短越是显得漫长,被呼吸拉长,被一步一个脚印拉长。
于是你听见了她的歌唱,那声音错落,仿佛诗的平仄,蕴含着她浑然天成、不加修饰的、自然的韵律。她远远地吟诵,往近处奔涌而来,漫上满是砂砾的岸,只是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你加快步伐,走近她,触摸,感受她波涛汹涌,也体会她的风平浪静。她自有她的节奏。
她的生命力在于游曳其中的海洋生物,她的广阔在于,她把月光和星光披在身上,让月亮的身躯随着她的褶皱而浮动。星星在天上,注视着这无垠的镜子,梳妆打扮,欢快地闪烁。
那只有风能触及的天涯海角,她也到过,莫不如说,那恰恰是她来时的路。作为海洋,占据世界大半的深蓝色皮肤,她比天空还要令人亲近,耳畔的潮汐、触手可及的海水,她近在咫尺。作为家园,她比天空还要富于生命力,海底的生物、海上的行船,都是她滋养哺育的孩子。她不比天空的高高在上,她的姿态谦卑,脚踩在地球表面的最低处。她还是浪漫的,杰克和露丝站在她的肩头,紧紧拥抱,呼喊自己是“世界之王”。露丝丢下的“海洋之心”依旧在她的兄弟姐妹之间传递,不知道何时能到她的手里。即使是危险,也掩盖在她的迷人之中。
往远处,更远处看去,佝偻着身躯的老人正站在风浪和波涛中间。月光从头顶沐浴他的身体,千百年来,他的眼神从未偏移半分。他在等待远行的女儿回来。风吹过他的鬓边,云从他的头顶飘过,海水腐蚀他的躯体,他把自己矗立成一尊巨石的雕像。那模糊的轮廓,是他不经雕琢的形象。他的表情,他的心绪,还有他脉搏的跳动,只能用心去看,而不能用眼。
米开朗琪罗刻刀下的沉默,在他的沉默面前,显得有些躁动。他的平静是在永无止息的喧哗中一声不响,没有呐喊,没有抱怨,有的只是亘古不变的沉默。他的定力,是在或瞬息万变、或沧海桑田的世界里岿然不动。恰似面壁禅定的达摩,在等待一个顿悟的时机。又如同缥缈在云雾之中的月亮,即使有乌云遮盖,也相信有重现光明的一天。
那天,太阳一整天都没有露面,空气沉闷,云层压抑,仿佛在预示着什么。剧烈的能量在不易察觉的暗处偷偷积蓄、克制,只等忍无可忍的时刻爆发。终于捱到夜晚,星星和月亮也躲在角落,除了世俗的霓虹灯,大自然没有给予人类一点光明。
海水感知到了危险,掀起惊涛骇浪,往高处、更高处迸发,谋划冲破乌云的囚牢,把光明解放出来。飓风,不知是朋友还是敌人,一会儿卷起波涛,一会儿又把它压下。成片的巨浪砸在踊跃的海水上,破碎,碎成漫天繁星般的白色花瓣,浮在海面上,最后消散进无垠的海水里。
闪电、惊雷,视觉和听觉几乎同时受到震撼,这场暴雨来得突然。飞鸟惊慌地扇动翅膀,钻进藏身的洞穴,鱼虾潜入深水,瑟瑟发抖,等待命运的安排。
只有老人还矗立着,以其千百年未变的姿态。他的眼神,穿透升腾起的水雾,借着闪电转瞬即逝的光亮,依然寻觅着女儿的身影。女儿一天不回来,他就还是要等下去。结局只有两个,一个是父女团聚,另一个,则是脱离时间,同存在分道扬镳,在虚无的黑夜里做一场再不会醒来的大梦。
雷声隆隆,大雨倾泻,乌云像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拧着。他的身体开始疼痛,他浑身湿透,风吹过,他感觉到冷。下半身浸泡在深海里,上半身经受风雨雷电。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块海绵,皮肤逐渐浮肿,血液在体内艰难地流淌,被雨水稀释。他觉得自己就快坚持不住了。又一道闪电划过,仿佛是神明的召唤,天界的福音,周遭嘈杂的声音变成了动人的唱诗。他在双眼即将闭上的时刻,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了等待的世界。
朦胧中,他看到女儿的身影,还是离开家时的模样。她正朝她的父亲招手,向她的父亲所在的地方快步走来。老人微笑着闭上了眼。他再也没有气力把眼皮抬起,他用耳朵聆听,聆听女儿的脚步。他感觉到手心里传来一丝温暖,一双幼小细嫩的手紧握住他粗糙的手。他听见了温和的声音,那声音在向他诉说她的思念。她要带他走,去到一个幸福快乐的地方,那个地方的月亮只有团圆这一种形象。那个地方的海,也只有温和这一种性格。
就在那天晚上,深海里,千百年来矗立着的巨石的老人,离开了他生活了无数个日夜的地方,跟着他的女儿,往我们不知道的团圆里去了。只留下风雨过后的一片晴空万里,和吟唱着轻松歌谣的、解放了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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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生 杜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