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岛》是一部新近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作家黄立宇2021年至今发表的8篇小说。上海文艺出版社称之为“一本迟到了20年的小说集”,诚然如此,2021年是黄立宇创作生涯的转捩点,暌违文坛10余年后,他用一篇《制琴师》宣告了自己的回归,此后便一发不可收。经由对这部小说集的分析,我们或许可以管窥黄立宇“归来时期”作品的创作风格与审美特质。

  踏足异地的外来人

  《制琴师》是集中的第一篇小说,也是我印象最深的一篇。王蒙的名篇《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影响深远,而《制琴师》从某种角度看,亦可被读解为“小县城来了个上海老头”。这个上海老头神秘、优雅、新潮,作为一个大城市来的异乡人,搅动了皋城一代年轻人的心绪。

  和王蒙笔下的林震一样,上海老头是一个闯入新环境的“异类”,他给这个小县城带来的震撼,特别是对年轻人造成的影响,不啻为思想启蒙:因为上海老头,吴丙声迷恋上了制作小提琴,他人生的走向也就此改变;因为上海老头,“我”得以触摸到更广博的文学世界,为未来的文学之路埋下伏笔。从叙事技巧看,上海老头对吴丙声的影响以第三人称的后设叙事呈现:“他要改变的不是一个县乐器厂,他简直就是来改变吴丙声的人生轨迹的。”而上海老头对“我”的影响,则通过第一人称内聚焦式的抒情反映出来:“我的内心开始追随一个人,他的身边早已簇拥着一帮年轻人,我是远远看着他的一个……对我来说,他是另外一个世界。”可见,作家在两套话语体系之间切换自如,不着痕迹地实现了从全知视角向限知视角的转换,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全方位地雕琢出上海老头这一极具魅力的人物形象,于无声处提高了整篇小说的审美品位。

  这种外来人踏足新环境的模式,在这部小说集中并不少见。在《喜罐》中,“我”的母亲是在皋城蹉跎半生的上海女知青,她用漫长的余生追忆故乡,寄希望于子辈“考上复旦”,“去上海过老”。与母亲的心向往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父亲对上海漠然甚至排斥的态度,每当儿子向他提起上海时,“父亲必是沉默”——这既反映了母亲与父亲的对立关系,也在象征层面隐晦地揭示出难以调和的城乡矛盾。在《灯渡往事》中,主人公“我”,一位随团上岛采风的年轻诗人,与一个岛上女孩互生情愫。后来,“我”与岛上那个姑娘的感情不出意外地随风飘逝,她独自面对苦涩的命运,而“我”也因此愧疚终生。小说的最后,“我”再次登上灯渡岛,眼前却只剩荒凉与萧条。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中,“我”也埋葬了过去的自己。在《马厩岛》中,李沫三人登上了荒僻的马厩岛,由于各种意外和误解,这3个外来人与小岛居民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而三人之间的友情也因这次旅行而烟消云散。

  可以发现,外来人及其“异质性”是这几篇小说的共同特点。当异乡人迈入陌生的环境时,他们显得无所适从、格格不入,而他们身上的异质性则成为推进情节、激化矛盾的动力。在这些身处异地的外来者中,有些被迫久居,有些则短暂停留:久居者如《喜罐》中的母亲,在岁月的消磨中无奈接受命运的安排,在通讯录上送走一个个朋友,最后也送走自己。短留者如《灯渡往事》中的“我”和《制琴师》中的上海老头,他们都充当了启蒙者的角色,却将被启蒙者引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局:“我”叫醒了困于“铁屋子”的小岛姑娘,却没能承担起启蒙者的责任,空留那个女孩独自堕入黑暗;上海老头带皋城的年轻人窥见了更广阔的文艺天地,“我”和吴丙声等人都先后追随他的步履,成为开眼看世界的一代小镇青年——“我”有了自己的文化公司,吴丙声的小提琴则“卖到了意大利”。在这个意义上,黄立宇有意无意地承续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学传统,探讨了新时代的“启蒙与被启蒙”问题。

  日常生活中的挣扎与幻灭

  阅读黄立宇的小说,你会惊叹于他对叙事节奏的精确把控。小说集中当然不乏一波三折的故事,如《游泳池》中的神秘女子在泳池里跳舞,《断指》里的凶杀案和袭医事件……但总的来说,这些作品所反映出的作家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体察,显得更为细腻与深邃。作家将复杂的叙事技法和诡谲的情节融入最朴实无华的生活小事,通过对叙事节奏张弛有度的掌控,引导读者将目光聚焦于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在《画了一个十字》中,徐小曼患上乳腺癌后,闺蜜们纷纷向李沫打电话询问情况,“对方的震惊与关切,都远胜她们日常维系的情感度”,无疑表现出现代社会中人们对隐私的窥探欲压倒了本该展露的同理心。标题中“十字”的所指也颇耐人寻味,从写实角度看,给病变部位画十字是手术的常规步骤;而从象征层面看,这个十字(或者说是“叉”)又是对徐小曼人生意义的判否与解构——这位曾经的越剧团演员、这位始终注重保持形体的旗袍社社长,接下来的人生将变得晦暗不明。

  在《睡在树上的鱼》中,作家采用第三人称回顾性叙事构建全篇,使文本中既有多年前亲历时的感受,又含多年后回忆时的反思。因为一次送票,“我”偶然间再次见到了美狄亚,也再度激活了那段年少经历,“记忆如打散的拼图正在迅速复原”。然而,再见的一瞬间,“就那天老地荒的一眼,她便刹那老去”。就这样,小说通过回忆与现实的穿插拼接,在今昔对比下营造出强烈的幻灭感。类似的设计在小说集同名小说《马厩岛》中亦有出现,作家采用元叙事的手法,通过李沫的讲述展现出一段隐秘的伤痛,试图探讨成年人间“友情的坚韧与脆弱”,同样流露出时过境迁所带来的感伤。

  值得关注的是,这些小说看似独立,却又常常反映出若隐若现的互文性。《马厩岛》和《画了一个十字》的主人公都叫李沫,且都在命运的戏弄下无力地挣扎——前者在小岛上经历了终生难忘的创伤,后者则无能为力地见证着患癌妻子的痛苦。此外,《马厩岛》中“身着黑色橡胶潜水衣的跛子”,又与《灯渡往事》里的“水乌龟”顾洋极为相似。可以想见,这些人物或许共用着同样的原型,他们是作家经验仓库中的宝藏,也是作者个人记忆的载体。作家在塑造这些人物时,融入了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切身体悟,形成一种基于经验的艺术想象,因而也使文本更具审美质地,达到艺术上更为圆融的境界。正因如此,读黄立宇的小说时,我们总会觉得怅然若失,在他的引导下,我们触摸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一部分,却也亲眼看着它们慢慢消逝。

  2022年1月,黄立宇凭借出手不凡的《制琴师》登上某文学榜,包括艾伟在内的诸多作家纷纷发文祝贺。对于艾伟、张楚、徐则臣这代作家来说,黄立宇创建的“新小说论坛”是他们文学远航中的重要途经点,是“70后作家崛起之前的一个客栈”。在这个意义上,黄立宇似乎与《制琴师》中的上海老头一样,以其独特的魅力与感召力,深刻地吸引并影响了一代文艺青年。或许,《制琴师》中冯丽莉对上海老头的评价也适用于作家本人——“伊是一个浪漫的人”。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