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破山寺后禅院》

  【唐】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在短短一首诗里,常建贡献了两个成语:曲径通幽、万籁俱寂,可见它有多么脍炙人口。唐代殷璠编纂《河岳英灵集》,把常建的诗作排在首位,就是因为太喜欢“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警句了。而一代文宗欧阳修欧特别喜爱“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一句,想要模仿写出自己的句子,却怎么也不能满意,为此引为憾事。

  常建去看的这座“破山寺”很破吗?其实不是那么回事。破山寺始建于公元500年左右,在今江苏省常熟市虞山上,名兴福寺,因为建在破龙涧旁,所以又叫“破山寺”。南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中记载:“旧传有四高僧,一老翁日来听法,久之,问翁所从来。答曰:‘吾非人也,龙也。’因曰:‘本相可得见乎?’曰:‘可。’已而果以全体见。僧恐甚,亟诵揭谛,与龙角力,龙不能胜,破其山而去。”僧人诵经与龙对抗,终于压制了老龙,使得它仓皇遁去,把山都给冲破了一个口子。王维《过香积寺》诗中有“安禅制毒龙”的句子,其实这是佛教拿龙来比喻人心中的贪婪、妄念等魔障,罗汉降龙伏虎,就是降服自己的妄心。常建在诗中没有说明这一层意思,但流露出的,都是心灵安适、心境洞明的禅悦。

  清晨,初升的太阳照在山间丛林上,这时的阳光是一天中最明媚、最清朗的时候,这时的人也是一天中最心思明澈的时候。竹影婆娑间小径蜿蜒,将人引向花木掩映的禅房。山林中,鸟儿自由地飞翔、跳跃、鸣唱。寺中的潭水澄澈,让人觉得心神空明。“悦”和“空”字,都是诗人以禅心点化的妙笔。不是飞鸟悦于山光,而是山光唤醒了鸟的天性之悦;不是潭水使人心神空明,而是清波照见了本心的空明。欧阳修《醉翁亭记》里说:“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群鸟乐也”。人怎么知道鸟的快乐呢?就像《庄子·秋水》里庄子和惠子的“濠梁之辩”,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们固然不知道鱼和鸟是不是快乐,但并不妨碍体察它们的快乐。前几天我在陶然亭公园,看到一只松鼠靠近喜鹊鸟巢时,喜鹊狂噪着飞去啄它,叫声里充满紧张和敌意;而走到另一处竹林下,几只喜鹊在竹林中呼朋引伴,叫声轻快悦耳,就像人的笑声一样,就想:怪不得把它叫作“喜”鹊呢,可能就是从这叫声来的。你能说我们感知不到鸟儿的快乐吗?

  常建最后写道,一切别的声音都寂静了,只有寺中清亮的钟磬之音在悠悠回荡。此时,他用了以声写寂的手法,让人更能体会山寺的幽静之趣。南北朝诗人王籍有句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爱做翻案文字的王安石却写道:“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他别的翻案文字颇有警句,但这次引来了黄庭坚的取笑:“此点金成铁手也!”有声音衬托的寂静,更见境界的灵动和幽趣。就如禅僧所谓的“空”,不是死寂,也不是虚无,正如东坡先生《白纸赞》所云:“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明末清初黄生《唐诗摘钞》评论最后这一联,说“有右丞《香积寺》之摹写,而神情高古过之;有拾遗《奉先寺》之超悟,而意象浑融过之。‘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方之此结,工力存馀,天然则远矣。”常建纯写境界,情在景中,于是显得淡远空明,于自然中生理趣。王维和杜甫的两句,是出于自我的感想,相比之下就有了人为雕琢的痕迹。

  常建一路写来,触笔成春,满眼澄明,充满幽静、灵动的禅悦。明人钟惺用“清微灵洞”来评价常建的诗风,是说他的诗有清淡微妙、澄明通达之美,这首诗就是典型。

  常建开元十五年(727)与王昌龄同年进士,但到了开元二十三年,才终于被授予盱眙县尉的小官,当了没几年就按照规则“循资格”任满罢官,从此再也没有进身的机会。于是他便周游四方,访仙问道。他“去大梁、吴楚而入黔蜀,触目举足,皆危崖深箐,其间幽泉怪石,良非中州所有,然亦阴森之气逼人”。有些诗句呈现与同时代人不同的清寒惨恻之气,如《昭君墓》云:“共恨丹青人,坟上哭明月。”《吊王将军墓》云:“今与山鬼邻,残兵哭辽水。”《潭州留别》:“望君杉松夜,山月清猿吟。”有人甚至说,他的诗“实乃唐风之始变”“虽在盛唐,隐开温、李一派”。也可能是源于他在求仙过程中,对人生每每发出幻灭之感,渴望达到与天地同寿的心理造成的。如《古兴》中写道:“汉上逢老翁,江口为僵尸。白发沾黄泥,遗骸集乌鸱。机巧自此忘,精魄今何之。风吹钓竿折,鱼跃安能施。白水明汀洲,菰蒲冒深陂。唯留扁舟影,系在长江湄。……名与身孰亲,君子宜固思。”

  在孜孜不倦的追求下,他竟然在入山谷采药时真的遇到仙人了,那是著名的地仙“毛女”。据说毛女是秦朝的宫人,秦亡后遁入华阴山修道,以松叶、茯苓为食,天长日久,身上生毛。常建在《仙谷遇毛女意知是秦宫人》诗中写道:“水边一神女,千岁为玉童。羽毛经汉代,珠翠逃秦宫。目觌神已寓,鹤飞言未终。祈君青云秘,愿谒黄仙翁。尝以耕玉田,龙鸣西顶中。金梯与天接,几日来相逢。”神女还把养气修炼的法术传授给了他,他修习之后,深有裨益,“所养非常”。

  也许,毛女只是常建的一个隐喻而已,就如破山寺中禅僧降服了老龙一样,常建借她来宣告,自己找到了降服内心的要诀。正像他走在曲径通幽的路上,终于到达了开满鲜花的禅房。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