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明白,故乡不是待得久,而是回不去。
印象里,我和爷爷第一次见面在5岁。当时家里变故,父母有急事要处理,只得把我交给爷爷照顾。那天没有下雪,天地却白茫茫一片,我下了火车,面对望不到头的雪原和站牌上陌生的地名,心里怵得发慌。出了车站,父亲把我交给一个老人,说这是爷爷,要听他话。爷爷见到我,哈哈大笑,摸着我的脸和肩膀,对父亲说:“行了,没事儿你们先走。有我在,孩子放心就好。”
随即,爷爷牵着我走出车站。回家路上,我问了许多问题,爷爷也作出回答,但大多我都听不懂,只知道我所在的位置——黑龙江,大庆。
爷爷家不大,客厅的沙发旁立着个手风琴。白炽灯下,掉了皮的琴箱泛出昏黄的光晕。我到的第一天,爷爷抱着手风琴,演奏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奏完,问我好不好听,我说好听。爷爷朗声大笑,对我说:“给你来个有难度的。”他又演奏了一首,名叫《野蜂飞舞》,我觉得这首不好听,没等爷爷奏完就拉住他,想换一首。爷爷看看琴,又看看我的脑瓜,笑了笑,接着自顾自地继续演奏。
入冬后,家里来了两个与爷爷岁数相仿的老人,一人带了把小号,另一人带着个口琴。三人先吃饭,再喝酒,绕着不大的客厅坐成圈。爷爷掏出手风琴,另外两人也掏出乐器,三人就这样围着桌子,弹了起来。半晌,拿小号的老人问爷爷:“老张,你老婆咋样了?这么多年,不看看就算了,也不去打听打听。”琴声小了,爷爷说:“啥时候的事了,你还记得呢。她爱咋样就咋样,我反正管不着。”语罢,往嘴里塞口酒。三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把曲子弹完,便散了伙儿。第二天,我问爷爷:“奶奶去哪儿了?”爷爷回答:“去别家了。”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和奶奶离了婚。
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太阳从黄色变成白色,河面结的冰更厚了。我趁着下雪,把爷爷叫出房,和他打雪仗。爷爷打不过我,回房拿出手风琴,到门外演奏了起来。我只觉这首好听,把雪球一撇,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身旁的细雪微微颤抖,似在跳动。爷爷仰头看雪,张嘴笑道:“下雪咧!”晚饭后,门被敲响了。外面一道熟悉的身影杵着,是吹小号的老人,爷爷见他空手来,嘴唇颤抖,于是问:“老宋呢?你俩不住一块儿吗?”
老人的身子猛地收缩,身上的雪抖掉大片。良久,他没说话,头微微垂下,挂在眼角的泪珠被冰冻住。爷爷明白了,双腿一软,险些没站稳,我连忙扶住他,问:“爷爷,出啥事了?”爷爷抹了把眼睛,对我说:“乖孙子,你先睡,爷爷今晚有点事儿,不陪你了。”我听话地进了里屋,上床睡觉。当晚,客厅的声音时大时小,到最后,似有哭腔。
几天后,爷爷带我参加老宋的葬礼。雪没有停,反而越来越大,遮住了天,遮住了地,遮住老宋的棺材板。葬礼来了4个人,除去我和爷爷,还有吹小号的老人和老宋的老伴。那位奶奶跪在棺材前,不停擦拭上面的雪,可雪太大了,刚擦去些许,便又被掩住。爷爷把老宋的手风琴挂在胸口,踏雪一步,走到棺前,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脸上,看不清是否悲伤。爷爷声音有些嘶哑,说:“老宋,走之前咋不告诉我一声。你不是说自己身体好,肯定比我们活得久么?”顿了顿,嘶哑变成哽咽,接着说:“怎么还骗人呢。”说完,爷爷抱着手风琴,顶着漫天飞雪,在老宋棺前演奏起来。意外的是,这首曲子颇为熟悉,仔细一听,是打雪仗那天弹的。曲子还是曾经的曲子,只不过人不能再相见。
雪停了,难熬的冬季即将过去。爷爷没再摸过琴,时常坐在客厅发呆。我一个人闲不住,跑到屋外,堆起雪人。不过,我滚雪球的技术实在太差,堆出的雪人方头方脑,憨气十足。有次爷爷出来透气,看到雪人,噗哧一声笑了,对我说:“看看你堆的,什么玩意。”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道:“滚雪球太难了,我费好大劲都滚不圆。”爷爷哼哧一声,鼻子冒出浓浓白气,像一匹高傲的马抬头低头。他俯下身,用手搓个雪球,放在手心,让我凑近看看这雪球圆不圆。我只当是爷爷善意的教导,可就在迈步的一刹那,雪球“啪”的一声,砸在我脑门正中央。他大笑不止,边笑边道:“怪不得堆不圆,原来脑子不灵光!”我反应过来,也抄起一把雪,跟爷爷打起雪仗。自那以后,爷爷的心情好了不少。每天晚上,他都会给我讲许多故事,说自己以前是玩乐队的,不仅会手风琴,还会钢琴。奶奶就是被他的才华折服,才给他当了媳妇。我问爷爷:“这么有才华,为啥奶奶走了?”爷爷仰头叹息,缓缓地说:“结婚前,才华顶用。可结婚后,才华就没用了……”讲到这儿,爷爷的目光扫向手风琴,眉头上挑,眼瞳收缩。半晌,长出口气,转过头,对我露出和蔼的笑容。
不久后,爷爷出了趟远门。再回来时,我竟不敢相认。他眼睛深红,脸侧朝鼻梁扭曲,抽噎着说:“老王……也死了。”我问爷爷老王是谁,他说是吹小号的那位,我心中唏嘘不已,看着崩溃的爷爷,不知该如何安慰。阳光从窗外打进,笼罩爷爷的全身,他低头不停地哭,泪水和阳光错位交织,最终融为一体。我转头看去,窗外的雪原融化大片,天空深亮透蓝,大地翻涌着气浪,翻涌着涛涛生命。我坚信,只要春天到来,这个世界会好的。
开春,温度回暖,风比往日柔和,黑土地更加润泽,万物都显出生的气息。可我无心观赏,父母的事已经忙完,我该回家了。告别当天,爷爷又演奏起打雪仗那天的曲子,他说这首歌名叫《啊朋友再见》。我默默记住,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有些发酸。
风景大好,阳光依旧,北京的5月温暖舒适。在这样平常的日子里,我得知了爷爷的死讯。刚接到消息,我不愿相信,一个身体没有问题的老人,连冬天都挺过去了,怎么会走在春天,怎么会走在这个生机盎然的新世界。可是,事实不会改变,命也不得不认。我只能从网上搜索手风琴演奏的《啊朋友再见》,反复地听,反复地唱,然后,反复地哭。不知听了多少遍,我只觉网上手风琴的声音跟爷爷老旧手风琴的声音截然不同,它们太新、太清晰了,清晰得有些模糊。
第二年冬天,北京下起大雪。我在窗边怔怔地发呆,恍惚间忘了自己在哪儿。我突然怀念起东北的生活,怀念东北的家,怀念我的爷爷。可现在,爷爷走了,那儿不属于我,我再也回不去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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