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本无所谓内涵,和煦微风,炎炎烈日,漫天黄叶,翩翩白雪,从不经意的邂逅到时时相遇,轮转间逐渐习以为常,便记住了体感,产生了温度。于是儿时,老师就为我们总结了8字口诀:春暖夏热,秋凉冬冷。于是春风、夏日、秋叶、冬雪就依次成为了四季的代表。我们阅读文字,聆听讲解,懵懵懂懂间也试着去表达和体会,在日记中,在作文里,在社交平台上。有时我们仅靠记忆和想象,但低头赶路或悠闲漫步时,总会与四季相伴而行,飘动的发梢,淋漓的汗水,脚下黄叶沙沙作响,感受一捧雪的温度与重量。一岁又一岁,奔跑在四季中,好像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然而四季到了南方,似乎有些变了模样,特别是花开四季、草木常绿的广东,而那儿正是我的家乡。一贯认知中的“四季代表”到了广东,黄叶、飘雪都悠闲地拐了个弯,潇洒远去了。而最能代表广东的词,大抵是“湿热”——空气中常常弥漫着湿气,包围着城,笼罩着人,让城市添了几分沉重,也让人染上几分热气与湿滞,需时不时“执翻几剂凉茶”(方言,抓几副草药熬凉茶),或煲上几次“阿妈靓汤”,才能祛湿降火。因而广东的四季多了几分沉闷,也不似其他地方如此季节分明。闷热是常见的,持续时间漫长,及至12月还可能穿着清爽的短袖衣衫,一时分不清是夏是冬;雨水是常有的,春夏来得最勤,秋冬也时不时返场,带来一场晚雨的惊喜——当然也可能是厌弃,全凭你的心情。
广东的四季中,属夏天个性最为突出,火爆的脾气一旦宣泄,便是艳阳高照,酷热难挡,让人真切感受到何为“骄阳似火”。若此时暴雨再来凑个热闹,就能毫不费力体会一场大自然馈赠的“户外桑拿”。春天则更喜欢生闷气,积压的情绪久了,便化作泪,虽无声落下,但随处可见,楼道、墙壁、窗户,水珠湿哒哒地流动,擦拭多次,又卷土重来,这就是让广东人无可奈何的“回南天”。而冬天虽然内敛,惯用温暖来掩饰自我,却也会在不经意间使出杀手锏——湿冷,它随着冷风缓缓钻入,针针刺骨,让人彻底领悟广东冬天“冷面杀手”的威力。秋天是最温和的,广东的秋天最舒服,但你若问我广东何时为秋,我却回答不上来。照节气、月份来看吧,即使霜降已过,广东还可能闷热难耐;照四季景观来看吧,黄叶飞舞、堆积的景象在广东实属少见。因而夏冬之间,何时不闷不潮,不冷不热,我便愿称之为秋天,无关节气,无关景物,全凭你的感受。广东是无所谓四季的,这里一年到头都能看到茂密绿树,各色鲜花也随处可见,红色的木棉、粉色的紫荆,天桥上还有簇簇三角梅。你愿意驻足观赏,就收获一份美好,即便匆匆前进,也有绿茵花影为你带来几分短暂的清凉。
久在此处成长,渐渐也习惯了广东四季的稳定与变化,悠长的热,常遇的雨,看不见的湿气沉在空气中,不时也有舒适的清爽与畅快。可我还是遗憾广东不下雪,仿佛四季这个圆圈上出现了一个缺口,久久难以补上。记得小学语文课本里有一首小诗《雪地里的小画家》,动物们踩在雪地上,就可以自然画出叶与花,而冬眠的青蛙,尚未完成它的画。这样有趣的小诗,无疑引发了我对白雪的想象,更添了几分向往。后来通过旅游,我终于看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场雪,可因为年纪小,记忆不免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戴着手套堆完雪人后,白白的手套上湿漉漉的,带着脏脏的印子。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雪也不是那么白的。
或许是久在广东感受四季,我十分希望去北方,不是短暂的游客驻足,而是住上至少一年,完整、连续地感受更为分明的春夏秋冬。高考的不理想阻碍了我的脚步,看着许多同学纷纷前往北京上大学,不免有些失落。终于到了研究生阶段,我顺利来到了北京,可当初那些同学,大多却又奔向了五湖四海。只有四季依旧自顾自地轮转,或缓或急,推着人往前走。
到北京读研报到时,赶上的是夏末,那时忙于收拾物品、熟悉环境、结交新友,对季节的感受不甚深刻。大概各地的夏天都是一样热,只不过南方多了几分湿沉,北方多了几分干燥罢了。
北京的夏天不似广东悠长,慢慢地,凉意便蔓延开来,带走了夏日的燥热。不知何时,走在校园道上,忽然发现两侧树木的叶子全都变黄了,在秋日笼罩下闪着柔和的光,与蔚蓝天空相映衬。秋风吹过,黄叶纷纷飘落,旋转几圈,又洒落在地,薄薄地铺在道路上。而在某个寻常的晚上,秋风来访,声势渐大,足以带动所有黄叶与之共舞,漫天飞旋间,奏响一支秋夜的圆舞曲。而你也无需担心缺少观众,校园内十几岁、二十几岁的青年,自然不会轻易错过这场表演,抱着“出片”的决心,大家说走就走,纷纷出动,或带着相机,或持着手机,记录此刻黄叶飞舞的场景,再趁着路灯掩映下的氛围感,与秋风落叶来个合影,定格此刻的美好。风渐停,声渐悄,一切回归平静,大抵只有树上的几片叶子仍在轻摇。第二日,或许有人惊讶于“一夜秋风扫落叶”的威力,感慨光秃秃的树枝和满地黄叶堆积。但他大概不知道,昨夜此地,曾有一场狂欢,是风与叶、声与舞的激荡,是朝气与活力的张扬。有人拍下了这画面,凝住了温度与记忆,也有人仅将画面留在脑海中。时间流转,或短或长,过眼烟云也好,念念不忘也罢,发生了,便是发生了,其余的,全凭你的处理。
直到树上那几片倔强的黄叶也落尽,冬天的脚步才悄然来临。对于一个久居南方又怕冷的人来说,北京冬天的干冷,是一道需要迈过的坎儿。如遇凛冽冬风交加,便是寒气侵袭,难以招架。帽子与口罩,羽绒服与手套,装备齐全,方能勉强与之相持。但穿过寒风阵阵,冲破干冷包围,迈进室内的那一刻,又颇有一种胜利的喜悦与轻松。这种暗暗的对抗与博弈,虽无可奈何,却也增添了几分期待,毕竟人是不可能一直不出门的,至少我们知道,前方还有暖气相送。
但最让我翘首以盼的,还是一场雪。对于我这个南方人来说,看雪是无所谓看没看过、第几次看的,见雪则喜,遇雪则欢。大概是大自然有意眷顾,来京读研的第一年,我便恰好遇到了一场好雪。我仍清晰地记得,那日清晨醒来,往窗外望去,地面已铺上一层不薄不厚的雪,上方的树枝、下方的单车,都染上了一层新白。面对此情此景,外出赏雪的兴致大起,而故宫无疑是最佳地点。于是宿舍微信群里便弹出了一条条消息,起初我们还在互相猜测对方是否已醒,是否有此雅兴,又怕他人捷足先登,将故宫预约名额占了去。未知与担心间,大伙儿纷纷默契回应,正有此意。于是我们便从微信文字,转为放声畅聊,选好时间,预订门票,万事俱备,静待后日出发。
来到故宫的那一刻,方知故宫雪景为何如此引人入胜。随处可见的古建筑,凝结着悠久历史,诉说着京城旧事。在两侧红墙掩映下,沿着悠长的石砖路缓缓前进,踏着古人曾走过的足迹,置身古人曾生活的天地,任由一场冬雪连通古今,聆听数百年前的声音。当然,得在少人的长道上,方能享受这样片刻的沉浸。但人多的地方,自然有其独特的吸引力,高耸的宫殿,朱红的檐柱,雪覆金瓦,风过廊道,如斯美景岂可辜负,于是游人纷纷打卡拍照。我们也加入其中,或拍拍宫殿长廊与黄瓦红墙,或相互拍照记录,或共同合影留念,漫天飞雪中不知疲倦与寒冷,只有时间在悄悄流逝。而等到逛累了,拍够了,便漫无目的,自由闲步,拾级而上,于落日余晖中静静欣赏雪景。这一路上,或走或停,与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说着粤语的一行人令我感到亲切惊喜,身着清宫服饰的女孩引来许多赞赏目光,一家几口共同出游亦其乐融融。在嘈杂人声与拥挤人群中,我看到了一高一矮的两个背影:黑色长发与花白短发。由于看不到正脸,我无法确定她们是母女,还是祖母和孙女,又或是其他关系。飘扬的白雪纷纷落在那头黑发上,渐渐为它染上了白,仿佛是往后数10年时光的预演。我望着她们慢慢走远,直至那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而抬头时,只见风雪依旧。
恍惚之间便到了研二,但冬雪没有再次造访,直至寒假回到广东,我都没有等来北京的雪。许是大自然再次眷顾,研二下学期,3月的某一天下午,窗外又飘起了雪花,还伴随着雨点,纷纷扬扬地落下。我裹着尚未收起的羽绒服,站在宿舍阳台,欣赏这场迟来的雪。雪花轻薄,随风飘动,伴随着不安的思绪,它们不知会去往何方,最终又会归于何处。突然,一声爽朗的嬉笑击中了我,低头一看,是两个女孩在雨雪中相互拍照,无忧且无惧。我这才想起一年多前的那次故宫雪行,惊讶于原来曾经我也拥有过一个明媚的冬雪天。看见那两个女孩乌黑的长发上渐渐染上雨雪时,昔日在故宫遇见的那两个背影又浮现眼前。雪染黑发,青丝转银,四季轮转,终会为我们打上烙印。寒风不知不觉又加急了,我转身回到室内,任窗外雨雪纷飞。这时我才明白,人生是无所谓四季的,你的心驻足在哪个季节,就沾染几分它的色彩,或明或暗,或浓或淡,全凭你的描绘。于是便有了错位,于是我们感叹:
夏天的蝉鸣在冬天雪藏,春天的绿叶在秋天埋葬。
在春天里看雪,在雪里怀念另一个冬天。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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