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忙的机场大厅里，四处闪动着电子屏冷白色的荧光。我循着各种指示牌，向着候机室走去。过了安检，一路畅行，漫长的通道两侧，汇聚了各种小吃店、纪念品店，像一条干净明朗的室内商业街。与形形色色的乘客相遇，不同的穿着、步履和神态背后，是一个个独特而丰盈的人生。我们在这里匆匆交集，不久后又将如烟火般分散，奔赴各自命运轨迹里新的一站。

　　我坐在靠窗边的座椅上，翻看着帕慕克的书，等待着开启从深圳飞向北京的旅程。时钟指向下午3点，玻璃幕墙如橱窗般悠然陈列着停机坪上的景象，弥漫在空气中的阳光融化着每一粒最细碎的尘埃，延缓了时间的脚步，于是工作人员穿着制服的身影也在阳光下定格，机身和大片空地一齐反射着耀眼的光泽。深圳这座繁华忙碌的城市，在一些场域，也有着从容的气度。

　　到了登机时间，检完票，踏上最后一级踏板，我回头看了一眼远方林立的高楼，继而转身走进机舱。我轻轻地离开，正如轻轻地来。

　　飞机在跑道上缓缓滑行，伴随着发动机引擎发出的巨大轰鸣声蓦地起飞，向着高处爬升。停机坪上的人和建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小，与此同时视野逐渐开阔，四周的景致都向中心收拢进来，集合成一个城市微缩的地图。

　　脱离了惯常平视的视角，在机上俯瞰大地和众生，习以为常的世界，展现出了不一样的状貌。那些平日里高耸入云的楼厦，宛如灰白色的积木；马路上的车辆，成了一列列缓慢挪动的小方格。我想起售楼处里的沙盘模型，几平方米见方的桌面上，五脏俱全地等比例缩摹着小区全景。来自外部他者的目光，带着陌生和谨慎，居高临下地审视全局。在超拔于现实的高空，一定程度上也会带有疏离感，这时抚触尘世的目光似乎多了一种悲悯的属性，世界显露出另一种伟大与平庸：伟大不因其高大，而在于浩瀚；平庸不源自琐碎，而归于波澜不惊。忽然开始理解了古人“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瑰丽想象，浪漫中蕴含着超然的宏大。平静的日子，在时间的长河中无声无息地流淌，如水滴消逝在大海里。

　　带状的河流如浅蓝色的血管在大地缠绕。道道梯田有规律地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颜色，从浓绿到鹅黄，如大地呼吸时的起伏，隐藏着柔和的韵律。被田埂划分开的一块块水田，清澈透亮，像乳白色的琼脂。白墙黛瓦的房屋，仿佛青灰色绸缎上镶嵌的钻石，星罗棋布，错落有致。这是江南独有的秀丽，是北国的人魂牵梦萦的温婉水乡。自然的清润，人文的雅致，都在脚下流动，朦胧与留白之间，氤氲着千年来古色古香的诗意。

　　不一会儿，飞机飞过巨大的水域，不知是湖泊还是海洋，一眼望不到尽头。水面平静得如一面辽阔的镜子，天光云影在其中徘徊，孕育着真正的永恒。大地成了水面上裸露的岛屿，人类的家园在汪洋中孤独地漂浮。

　　飞机继续向上爬升。透过舷窗往下看，机身下面的半空中轻漾着薄薄的云，像细纱，像轻烟，像缥缈的雾，像腾起的水纹，亦真亦幻。地面上的景致变得更小，看不到地上的人。小时候在家，听到天上轰鸣声由远及近，常常会扔下手中的作业到院外抬头观看，迎接飞机从一边飞来，又目送它向另一边飞去，直至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我仍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想象着飞机上的人们带着怎样的目的奔赴他乡，在天上又会看到怎样的风景。而此时当我飞跃上空，一路经过的地面上或许也有几个这样的孩子，他们来自平原或山区，可能属于不同民族，带着地域的口音，但都不约而同地像当年的我那样抬起头仰望和遐思，视线与思绪跟随飞机在高空游走。而此时的我，对所经之地同样萌生着好奇，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风景与人们，都令我牵挂。

　　引擎的轰鸣声渐小，直至停止，世界安静下来，飞机平稳地行驶在平流区。离天空和太阳更近，离大地更远，此时厚厚的云层铺展在脚下，如蓬松的棉絮，隔开了凝望大地的视线。视野边缘处，随着气流缓慢翻涌的云浪被阳光镀成金色。等出现云隙的时候往下望，已经看不到水域和梯田了，江南水乡悄然过渡到了北方平原。隐约闪现的大地，成了一块块驳杂而微茫的光斑。

　　飞机上短短几小时，一个问题还没来得及想透彻，万千土地已从脚下掠过，不一会儿人就从中国最南方到了北方，很容易有恍惚之感，不禁感慨祖国的幅员辽阔。前几年一个冬天，当我在东莞二十多摄氏度的夜间穿着短T恤散步，汗水浸湿了后背，北京的伙伴们正感受着大风降温的刺骨寒冷。那次也是坐飞机从南方一路向北，葱绿渐渐褪去，大片洁白的雪景在眼前静谧地铺陈。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机舱内的光线黯淡下去，乘客的脸被映照成暖橘色。窗外，明晃晃的日光西斜成夕阳古铜色的余晖，正贴着云顶热烈地燃烧。地面上灯光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越来越多。黄昏时的人间是最值得眷恋的，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回到栖息的港湾，连同整个城市一起，在大地祥和的烟火气中，静静等待着夜幕降临。朱自清在散文《春》中说：“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

　　当世界彻底被暮色笼罩，机身上红色的光点在夜空中交替闪烁，地面上大片橘黄的灯光，如丰收时铺展的金色麦浪，摇曳着情思，牵动着乡情。华北一望无际的平原是地母坦荡的胸膛，公路上的路灯一路延伸，车灯汇成蜿蜒的河流。无数光点连缀成线，经纬纵横交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光网，仿佛大地的经络，维系着城市的生命，每一缕光的震颤，都牵连着全身的脉动与呼吸。这是人类集汗水和智慧创造的现代文明图景，正在古老而绵延的土地上，昭示着生生不息的新活力。

　　地面的灯火，像漫天繁星，人间与天上是两个对称的世界，交相辉映。我在空中对大地的憧憬，一如在地面对天空的憧憬。假如真有天国，那一定是尘世的万家灯火与阳光。

　　飞机逐渐下降，在黑暗中沉睡的房屋和树木，慢慢显露出硬朗的轮廓。熟悉的北京夜景，张开巨大的怀抱，呼唤并迎接着空中游子归来。飞机平稳着陆，在地面滑行一段之后缓缓停下，窗外大兴机场华灯高照，这是首都熟稔的气象。远行的浪子，经历一路风尘疲惫，望到家门口柔和的灯光，心里涌起无限感动。下机后，赶紧找地方要一碗心心念念的老北京炸酱面，蒸腾的香气里满载着家的归属和幸福。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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