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房子后面从前是县粮食局,典型的20世纪80年代建筑,没有多余的修饰,一切保留着最原始的模样,也许是整体太过单调压抑,所以宿舍楼被刷上了明艳的黄色,像夏天傍晚的晚霞铺满天际,露出耀眼却不刺眼的光芒。
老粮食局的办公大楼很高,大概有七八层——我突然发现自己竟从来没有数过。小时候和邻居家的小孩跑进去,只记得里面很黑,光线从已经破裂了的、布满厚厚一层灰尘的玻璃窗外透进来,只能看到一级级狭窄的台阶和已经生锈了的扶梯,通向更高的类似深渊的地方。办公大楼楼顶有一座很高的塔,塔尖高耸入云,连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电线,像极了托塔天王手中的宝塔,孤独又威严地站在那里。
爷爷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的梦里出现了那座塔,我梦到我和爷爷站在院子前的菜地里,那座塔毫无预兆地向我们倒来,我们来不及躲避只能怔在原地,可塔没有砸到我们,只是倒在脚下不远处。我以为我们是幸运的,可没过多久爷爷离开了我们,从那以后我开始害怕梦里再出现那座塔。
老粮食局宿舍住的都是局里的职工。小时候我发现住在里面的人和我们不一样,女人们烫着最时髦的卷发,穿着几厘米的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像20世纪钟摆摇晃时发出的哒哒声,令人紧张、窒息与不安。男人们穿着皱皱巴巴的衬衣,他们在那栋大楼里进进出出。
老粮食局有两个大门,一个前门,一个后门,后门就在我家围墙外转弯处。一扇摇摇欲坠的铁门,却隔开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小时候我总和邻居家小孩跑进去,不知道为什么,那里总对我们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像童话里的乌托邦,充满一切未知与幻想。我们在里面肆无忌惮地奔跑,以为这样就可以留住我们的童年,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用长大。住在后门宿舍旁的大爷很凶,可能是觉得我们小孩很皮,他总是把后门锁上,我们只能悻悻然地站在铁门外,看着门里的世界可望而不可即。
不知道是哪一年,老粮食局搬走了,搬离了这个芝麻大小的地方,去往一个崭新的世界,跟随粮食局一起离开的还有大部分职工,他们中有的把空出来的宿舍陆续出租给外来人住,不愿出租的空着房子也许是为了有个寄托。也有不愿离开的退休老职工,守着这破败的、所谓归宿的地方。
职工宿舍外墙那层黄色的墙皮在孤寂中脱落了大半,露出已经发霉了的内里,就像它最后的命运一样被人遗忘。那栋装有电塔的大楼被人永远地锁上了大门,一起被锁上的还有它往日的辉煌。另一栋矮小的办公楼被出租给了一所新办的私立幼儿园,工人们把办公楼刷上了五颜六色的颜料,给这栋荒废的大楼增添了一点生命力,围墙上画满了一个个鲜艳的卡通人物,似乎想要以此来掩盖它昔日的颓败。就像年轻的生命总会给世界带来新的希望一样,小孩子的到来也给这个快要被遗忘的地方带来了新的生机。幼儿园办得如火如荼,虽然面积不大,却足以装下孩子们一个还算完整的童年。
前几年政府搞拆迁,老粮食局被列入拆迁范围,宿舍楼里仅剩的几户人家不得不搬离,幼儿园也搬离了这里,留下满墙壁的卡通人物,在风吹日晒下变得模糊不堪,一时之间,老粮食局人去楼空。杂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满目光所及之处,垃圾遍地,犹如废墟。只剩下一个个没有玻璃的窗户和门框,空洞地嵌在大楼上,像失去眼珠的眼眶,令人害怕。
一切事物都要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老粮食局也不例外。新来的职工不会知道粮食局的旧址,老职工也会在日益繁忙的工作中逐渐忘记那扇铁门和那栋高楼,可我却见证了它的辉煌与颓败。从前明艳的黄色如今却变得暗淡无光,像落日即将消失于地平线时发出的微弱光芒。老粮食局像被挖空内脏的躯体,站在时间的尽头完成着最后的使命。那扇紧闭的铁门被永远地打开了,却再没有小孩跑进去追逐他们的童年。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