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站在敞开的窗户前,窗会说话,告诉我风里有一个季节。

  2009年到2025年,我总共搬过5次家,从鲁西南小县城的煤矿家属区一直搬到省会济南。第5次搬家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从大学宿舍搬进了附近的出租屋。

  20岁的冬天,我一个人坐高铁去看房,费劲儿爬上租房中介的电动车后座,风把我的头发吹成狂舞的柳条,省城干冷的空气吹得我睁不开眼。在刚粉刷过墙体的白色空间里走一圈,长羽绒服的笨拙下摆便蹭上了大片的灰尘与粉末。接过中介递过的卫生纸,我走进洗手间,刚漆过的水管气味还有些刺鼻,我打了个喷嚏,心想一会儿要揪住这一点和房东砍价。

  瑕不掩瑜。这是一座很可爱的小房子,客厅的采光不错,有大大的窗户,每天早上太阳升起时,原木色的桌椅便和厨房一起亮堂起来了。早春飘大雪,天地白茫茫,衬得那几把从菜市场捎带来的油菜更加绿汪汪。煮上一碗白粥,热气吞吐窗玻璃的氤氲,我心里喜悦着——瑞雪兆丰年。

  当清晨的穿堂风沾染着泥土草木的气息绕进阳台钻进卧房时,蓬勃的春天便真切地走进来了。老旧小区生着高大的乔木,连片的碧翠,大抵是天空的海洋。傍晚几阵来风不如清晨时那样悄无声息,窸窸窣窣,海洋摇动着波浪,将家家户户炒菜烧饭的香气推至我的面前。闭上眼睛,树风的“沙沙”声倒像是搅动着一碗绿豆汤。

  彼时我在准备考试,于是将客房改作书房,歇息时起身便可瞧到窗外的光景。附近小学生下学早,三两个聚在一起,捡着不知哪来的旧车轮圈比谁滚得远,叫着闹着,两手定是玩得黢黑,心底却是无忧无虑的纯白。远处的高楼、近处的街景,连着片片云彩,被纱窗分成眼前细小的像素格。或许人的记忆也是以小小的像素格存在于头脑的吧,今夕、过往与来日,“我站在今天设想过去又幻想未来,过去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叉,因而过去和未来都刮着现在的风”。

  风起风落,又给像素格飘上几片颜色。待我回到家乡时,仲夏的馥郁早已裹着华北平原的麦浪,矿车仍旧叮叮当当,缓慢地拉过三代人的岁月。如果大地是一位母亲,那积水的矿坑便是老化的半月板。煤炭,这种古老的黑色血液滋养出一座城池,喂养着数万万民众。火焰燃烧了50年,把它的孩子送出矿区、送到县城、送到省城,甚至送到地球遥远的另一端。而如今,这火苗似乎正在偃旗息鼓,尚存的余热仅够点燃一支廉价的纸烟。生锈的铁轨被关进大门,风够凛冽,将石块与凝土风化为时间的骸骨。

  2022年,高考结束,我们一家最终搬到了小城的水库边。第一次住进带电梯的高楼,窗户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取景框。地势高,天也格外远阔,晴时,湖面幻化成一块色彩不匀的铅玻璃镜,湖的南际连接着低矮起伏的山脚,宛若镜面之上的卧龙。景是美的,只是最初太萧条。新冠疫情时,我们三口人被隔在三地,我盘腿坐在窗台上,脑中总是浮现出迟子建的那句“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我把那尘土灰飞的小路看老了,把形销骨立的烂尾楼看老了,把长泣而过的“灵舆”看老了,也把苦难看够了。灰蒙蒙的雾霭里,张牙舞爪的年兽匍匐在华夏温情脉脉的土地上嘶吼。那一年的爆竹,嘹亮天际地响。

  这学期结束前的倒数第二天,朋友把她养在自习室的绿植托付给了我。这是一盆在菜市场10元买的金鱼吊兰,有着爆炸头似的“发型”,小而圆的绿色叶片,名叫“强壮的植物”——自打买回来后它接受过的唯一光源是高瓦数灯泡。它跟着朋友一起喝保温杯里的水,却依然枝繁叶茂。我把它摆在次卧的窗台上,植物不会说话,日日望着同一个人,它会孤独或无聊吗?我盯着那一节节、一片片新抽出的茎叶,盯了很久,久到眼前浮现出过去的倒影——我爷爷爱养花,他不善言辞,甚至有时木讷,却不会错过仙人掌的每一次花期。

  儿时父母工作忙,我总是跟在爷爷奶奶身边,有次放暑假,我拿绿色的水彩笔给爷爷画腮红,结果把下班回来的父亲吓了一跳,以为是爷爷的脸热得过敏了,我笑,爷爷也笑。这几年去看他,我常会问仙人掌开花了吗?然而每次都得大声问两遍,因为爷爷不如以前听得清了。可是爷爷依然这么高大,像一堵结实的城墙,也像人群里的一座山,难道山也会老去吗?山的沟壑,人的皱纹,这世间最神圣而神秘的图腾,如同植物的枝蔓,却无关阳光、不需土壤,唯一汲取的是岁月的经年如水。

  16年辗转迁徙,心灵跋涉在无数个沙漠和雨季,乡音成了一首走调的陌生歌曲,我读的书越多,走的路越多,好像就离家乡越远。我握着弗吉尼亚的手,拢一把烛火,点燃张爱玲屉中的一炉香。中学时期的帆布包里总揣着一本三毛的书,仿佛那重量是撒哈拉的一捧沙。我求索于文学和哲学,求那异域而辉煌的世界,将我短暂带离现实的苦与难。我游走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寻找啊,寻找山的棱角、水的波纹,寻找西北暴烈而苍劲的风,也寻找南海的血泪与丰饶。我寻找饱经风霜的脸,也寻找浑浊里的清澈、苦厄中的慈悲。可我越找,故乡的影子就越清晰,我爱这片养育我的土地,也恨那吃人的旧祠堂。我怀揣着故乡最初为我涂抹的外壳,却终究成为了异乡的流亡者。想来故乡是一捧心绪吧,会在人握紧拳头时从指缝间溜走,淋了雨,又顺势在脚下生根发芽。

  立秋之后,早晚转凉,我依旧站在敞开的窗前,依旧滞滞地望去。夜变成了被冲散的墨蓝,天幕滚滚,虫鸣点缀着疏朗的细风,道路两旁的灯盏盏亮着,光影交织,如同一条蜿蜒涌动的长河。世事嬗变,长河东流。日月斗转,四季隆重。几点碎星亮了,又闪烁着暗下去,风带着我,我们沿着长河一直游,偶尔靠岸,但不再回头。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