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牵牛星》

  【汉】佚名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儿时,在豫北农村的夏夜里,左邻右舍的几家人常会在一个宽敞的平地上铺上几张凉席,大家或坐或躺,你一言我一语,唠一些漫无边际的家常。奶奶指着天上的银河,告诉我们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你看,牛郎挑着扁担,两头的筐子里坐着两个儿女。中间一个最亮的大星星是牛郎,两边不太亮的两个小星星,就是两个孩子。”

  可能从远古的时候,就有老人指着天上的星星,对儿女们这样说了。《诗经·小雅·大东》中说:“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天上的银河,映照闪银光。三星组成的织女,一天七次移动忙。纵然如此忙碌,却没能织出纹章。那明亮的牵牛星,也不能拉车载厢。此时的牵牛和织女,是不是夫妻,诗中没说,不得而知。而到了汉代,《古诗十九首》中的这首《迢迢牵牛星》,却明白告诉我们,牵牛和织女之间,有缠绵悱恻的爱情。

  读着两千年前的诗,怀念那个朴素的年代。那时的人们表达感情的方式很简单、很真淳,不用典,不虚浮,不矫饰,不朦胧,他们不会写“一个灵魂/被重塑的一刹那,或者被吊在/半空又飘落于地上的被惊醒/是洗礼,记忆碎片还原荷尔蒙时/是细节和概念相互交融的火/是转身修仙又返回尘世的一份隐私/爱情,和星辰一样永恒”(冯晏《爱的形状——写给七夕》),不会说“今天买了两条鱼,一条叫爱你忠贞不渝,另一条叫爱你至死不渝”的土味情话。他们爱用叠词,“迢迢”“皎皎”“纤纤”“札札”“盈盈”“脉脉”,十句中竟有六组,让人读来更音节和谐、朗朗上口,听来更意象鲜明、情味悠长。

  那时的人们更爱抬头看天,赏月亮的光华,观星辰的运行。“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顾炎武说:“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天’,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后世文人学士,有问之而茫然不知者矣。”他们把东南西北的星座定为四象,把组成四象的星星分为二十八宿,每一个星宿都和一种动物对应。而最让人神往的,就是寄寓了夫妇之情的牵牛和织女星了。

  那时的人心怀很清旷,他们不知道宇宙有多大,猜想天是圆的,地是方的,但总是把生命置于这广大的视域中去思量。常常感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他们处在寥廓的时空中,伤怀有限的生命,同时也珍惜岁华,希望成就荣名和富贵,享受生的乐趣;希望得到甜蜜的爱情,珍惜难得的知音。

  牛郎和织女被分隔在银河的两岸,织女每天织布,却总不能织成布匹,她思念情人,泪落如雨。银河看上去如轻雾一般,并不太宽,应该是很清浅的,为什么却阻断了两人,使得他们不能过河相会,不能互诉衷肠呢?说完古人的浪漫猜想,再说一个冷冰冰的现实,据现代科学测量,牛郎和织女星之间相距16.4光年,即便他们以光速双向奔赴,也需要8年多。

  因为有遗憾,爱情才更显得珍贵。地上的人赋予星宿以情人的身份,是把人间生活的感受投射到了天上。人们塑造了凄美的神话,神话又连接了不同时代人的心理感受,让这份爱与遗憾亘古传递。

  天空的星星,人们根据它们的亮度,很自然地连缀成文,形成某种形象,之后类比人间的事物,注入思想和情感寓意。于是,天上的星星本来互不连属,却也成了有人文情感的寄托物了。后来的人们甚至用它们来占吉凶、卜未来,似乎它们和国家、和每个人都有隐秘的联系。农耕文明形成之后,男耕女织是最典型的家庭生活方式。所以,在天上设定这样一对夫妻星座,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那位诗人仿佛已经忘了他们的星星属性,只是把他们当作一对情人来看了。织女的手“纤纤”的,她织布的声音“札札”的,她哭泣的泪水零落如雨,她含情脉脉,欲说心事,却无法寄达对岸的情郎,只能对着清浅的银河空自惆怅。

  爱而不得,思而不见,让人想起《诗经》中的《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让人想起《古诗十九首》中的另一些篇目,如《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时光流逝了两千年,地上的人生老病死,经过了几十代,但对爱的感受却是永恒的。理性地说,基因决定了男女之别,互相吸引,交合繁衍,瓜瓞绵绵,生命得以传递。这出乎自然的心理反应,在文明的嬗变演进中,不断积淀酝酿,日益丰盈我们的精神世界,成为不可磨灭的美好情感,可与星辰对话,同日月竞长。

  皎皎的河汉女,其实是现实中你我爱人的面容。成为眷属的尚且会分别、相思,因种种原因不能结为伴侣的更不在少数。有些阻隔注定无法消除,有些遗憾可能永难弥补,就像那难以跨越的清浅之水。即使“脉脉不得语”,我们依然年复一年地凝视着对方,这已经是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百年人生中最美的情感了。所以,读着这首诗,总会想到心上的她。你会想到谁呢?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