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离开老家7年了。

  记忆里陈旧不堪的木门和院中碎砖里挣扎生出的野草至今犹在,后门溪流边斜坡上的矮桃树仍在回忆中摇曳。

  院前连接着邻家小院的石阶旁,生着一棵高大的芒果树,枝叶繁茂,投下的阴影可为尚且年幼的我遮挡午时的阳光。过去一年里,我曾在收录老照片的家庭相册里翻到过它。那照片是20多年前我母亲结婚时拍下的,彼时它不过略高于一个成年人,主干细得一手便可将其握住。然而在近20年后,它已然长成一棵“青年树”,对当时只有六七岁的我而言,需要用双臂才能环住它的主干。触碰它粗糙树皮时掌心下传来的奇妙触感我至今难以忘怀。午后的骄阳,清澈的溪流,游弋池底的小鱼,以及那棵芒果树自内散发出的某种难以言表的清香,就这样构成我对乡村夏日的所有印象。

  我是很喜欢这棵树的,现在想想,或许我早已将它视为我童年的重要象征之一。

  某个午后,年幼的我跟着肩上挑着两筐青葱的爷爷,淌过水流平缓的溪流——溪底的田螺正啃食着随波而动的水草,几条我说不上名字的小鱼受惊四散逃去,淤泥随着我们前进的动作在水下掀起一片浑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挽起的裤腿,不过我并不在意。走过短桥,再沿着小路走几步,就到了老房子的后院。后院的矮墙后有几棵长势旺盛的龙眼树,光穿过它们层层交叠的枝叶在树的根部洒下点点碎阳,大大小小牢牢镶嵌在黄土里的石头让那条路变得凹凸不平,以至于脚底偶尔会被碎石烂渣刺伤。

  继续往矮墙里面走,绕过老房子的后门,经过木制的鸡舍和石砌的鸭圈,就可以看到那棵芒果树。

  树是没有自己的名字的,我一向爱给犬猫取些乱七八糟的名字,却忘却了这棵静静伫立于此、守护了老宅20年的芒果树——尽管它或许也并不在意自己是否有名字。

  那时我年龄小,胳膊也瘦小无力,不过闲来无事就爱提着水桶去井边打水浇灌这棵树,一次只能提起半桶水。我其实很好奇井底的风光,但是每次探头都只能看见水面倒映着的树影和我自己的面孔,以及石筑的井壁上生着的一点青苔。被井水浇灌过的泥土,有一股独属于夏季雨前尘土的气息,清水很快就会渗透这一小块土地,润湿树的根基,供它畅饮。它的主干上过去有一个树洞,在我触手可及的位置。我说不清树洞的由来,也不知道它在什么时候慢慢长好了,一点也看不出当初的痕迹。

  与我相比,爷爷更喜欢在劳作后靠在刷了一层亮漆的木椅上,再点支烟享受晚间的片刻清凉。他满是厚茧的宽大手掌常常抚摸我稚嫩的脸颊,带来几分痒意。

  傍晚的时候偶有农人会在田间焚烧麦秆和枯草,这时我便会端着饭碗,搬来小椅子,坐在前院的石阶前,嗅闻晚风送来的麦秸燃烧的焦味,注视滚滚白烟从草堆的缝隙里钻出、升起,直至在天空的尽头消散。此时那棵芒果树仍旧沉静地立着,任由疾风戏弄它的枝叶。

  我认为乡村夜晚的星空是最值得称道的。虽然至今无法从浩瀚夜空中分辨出北极星的踪影,但我仍热衷于仰望星空,这时我便会想起古书中种种对星空由来的推测,以及童话里对星星的各种描述。尘世的繁杂在此间消散,只剩夜空、我、风。

  田间的萤火虫会在这个时候出没,点点荧光在杂草和石砖间闪烁,吮吸野花上残余的水珠,为它们宝贵的爱情忙碌。游鸟此时已然陷入沉睡,静待明日晨曦的第一缕阳光。蟋蟀和蟾蜍却尚未入眠,在夜空下奏起交响曲,邻人的院子里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和年长者的呵斥声。星光夹杂着家家户户的灯光倾洒而下,落在指尖,凝成我心头的月亮,伴着每一次呼吸随我的血液奔流。长大后的每个日夜里,我都将怀念起儿时仰望夜空的纯粹。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爷爷病倒了。我对那段时光的印象仅限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爷爷,总是绷着脸在磨药的父亲,常常带着针药前来的医生,冰箱里摆满的大小药瓶……还有最后葬礼上家人们的哭声。我说不清为什么当时哭不出来,和我一起跪着送葬的母亲狠狠拧了我一把,我仍旧没有哭。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爷爷了,但泪腺就是不听使唤,只能勉强挤出一两滴生理盐水。数年以后,我只能看着过去拍下的照片追忆爷爷模糊的身影,我越来越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爷爷离世后没多久,我就随着家人搬回县城的套房里,从此田间杂草和后院溪流与我无关,油菜花间的蝴蝶和松软耕土下的小虫不再存在于我的生活中。城市夜晚的星星不如乡里夜空那样令人目眩神迷,刺眼的霓虹灯盖过澄澄月光,钢筋水泥遮挡我的视线,铁焊的栏杆阻挡我前行的步伐。

  我想回到老家,回到那栋老房子,也想回到爷爷身边,哪怕和蜘蛛老鼠作伴也好。

  可我终归是在城市的喧哗里忘却了初心。日子已久,我不再想回到老房子,只觉得那里的环境不像是常人可以忍受的,厨房墙面满是无法清洗的油垢,因年岁久远呈现出恶心的黄黑色;客厅几块地砖已经破碎,楼梯间堆满杂物,尘土厚重;二楼房间刷过白漆的薄墙裂了一道长缝,我甚至能透过它窥见外面的风景;只要稍稍用力踩踏,地板就会发出痛苦的呻吟。待高中的我再次回到这里,我不禁感慨幼时的我是如何能够忍受这些的。

  院子里的那棵芒果树在去年年初被砍掉了,我过了很久才知道。于是我对老家仅存的好感,也随着过去某个时空里的芒果树一起轰然倒地,枝叶随风摆动所发出的声响自此远离我的梦境。

  回忆里的老家更像是某种诗性的意象,是我为之哀悼的已经逝去的过去,是我童年一切美好回忆的载体——而不是眼前这个残破的,摇摇欲坠的居所。

  再次回到这里是为了方便照顾我生病的母亲,高中的学业繁忙,我没能像过去一样在田间玩耍,捕鱼抓螺,过去岁月里曾有的激情似乎都在这沉重而机械的生活里燃为灰烬。我愈发频繁地思考起过去不曾思考的问题,觉得忧伤已经开始融入我的躯壳,如过去那棵芒果树一般植根在心脏。

  我曾取笑过刻舟求剑的楚人,但在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惊觉,执着于过去的我又何尝不是在刻舟求剑?我怀念的不仅是过去的物,更是过去的人,是尚未沾染人情世故的自己。

  不过,乡村夜晚的星空依旧璀璨,和我印象里的一般无二。我站在儿时站过的地方,再一次试图辨认北极星的方向,再一次以失败告终。我本以为如今是见不到萤火虫了,但几日前的晚上,我在田间再次瞥见了那抹荧荧幽光,它在空旷的田野里飘荡,最后隐入夜色。

  过去那棵芒果树挺立的位置只剩一个矮矮的树墩,我数了数年轮,可是怎么也数不清。我想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想起“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但过去那种纯粹的感情——那种语上心头、欲说还休的感情再也无法在我的血管里流淌。过去那个夜晚里凝在心头的月光终究是融化了,顺着星光的足迹回到天上。

  可是我还在这里,月亮也依旧会照耀着我——过去的我,现在的我,未来的我。我知道那些逝去的东西再也无法回来,就像曾经浇下的井水再也无法回到井中。可是它们总归会被根吸纳,在树生命的里程中奔驰,随它的吞吐游弋世间;或者由夏日的温度蒸干,让灵魂升上高空,俯瞰过去未曾见过的风景,然后再轻轻落回人间,化为凡世的一声低语。

  那棵被锯下的芒果树必然会在烈火中得到尘土下永恒的安宁,其留下的种子也必将安静等待着,然后在某个温暖的日子里破土而出。

  我也会一直等待。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