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上语文课,讲到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老师引清代仇兆鳌《杜诗详注》说“臭,香也”,说这是用酒肉香气反衬冻骨之惨,证明世道不均。当时满教室都发懵——这明明是臭(chòu),怎么偏要解成香?
其实换个角度就说得通了。《说文解字》讲“臭”字,原是“犬嗅其迹”的意思,“臭”本是气味的总称,既含“其臭如兰”的芳馨,也包括腐秽的浊气。若说“朱门酒肉臭”的“臭”是气味,反倒更贴合实情——古时储存不易,酒肉堆积久了难免变质,哪能总保持醇香?这气味里,原就藏着朱门的奢靡与底层的饥寒。
同是面对食物,朱门任其腐坏,寻常人家却在困窘里生出智慧。徽州人保存鳜鱼的法子,便是一例。
清代《徽州府志》早有记载:“徽人善治味,盐渍鱼存久,味变而鲜,名 ‘臭鳜’,风行一时。”旧时徽商远走他乡,妻子常腌了鳜鱼让他们带着;民间更有传说,说徽人归乡时,总想着带些徽州少见的鲜鳜鱼,可山高路远,鱼没到家就变了味。舍不得丢,便用盐腌在桶里,到家打开尝时,竟意外尝到了鲜。
鲁迅先生说第一个吃螃蟹的是英雄,我想第一个试吃变味鳜鱼的徽州家眷,也是位英雄。“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徽人的这份创造,原是被生计逼出来的无奈,却在无奈里酿出了滋味。
做臭鳜鱼是要讲分寸的。选新鲜鳜鱼,得一斤五两上下才好——太大腌不透,那是真臭;太小刺多肉少,吃着不过瘾。剖净内脏,在腹背划几道刀口,码进木桶,层层撒盐。腌上十天,乳酸菌、酵母菌慢慢发酵,鱼肉便有了特殊的底味。
烧的时候更要拿捏。热锅热油爆香葱花,加汤慢火烧透,最后大火收汁。如今有些餐馆爱加臭豆腐提味,反倒过了——鳜鱼本身的鲜是底子,添加其他的“臭”,反倒冲散了本真。饮食的妙处,原就在这个“度”,荤菜素炒是调和,素菜荤炒是提鲜,应季而食是守本。
辨一条臭鳜鱼好坏,看蒜瓣肉便知。外皮褐中带润,内里白如蒜瓣,裹着浓汤入口,鲜、嫩、细、软,那股特别的气味与鲜味交融,竟毫无违和。
汪曾祺先生极爱鳜鱼,说它“刺少,肉厚,蒜瓣肉,肉细、嫩、鲜”,笔下提过不下十回。他还说“凡做鱼,宁偏咸,毋偏淡”,讲究入味而不失本味。可这位自称祖籍徽州的美食家,偏偏没写过臭鳜鱼。想来那时这道菜还藏在徽州的灶台上,没顺着新安江漂到外面去,汪先生怕是缘悭一面。于他来说,也是遗憾。
我在安徽长大,第一次吃臭鳜鱼是在合肥做酒店管理时。酒店主打徽菜,说少了臭鳜鱼不成席,还特意搬出《徽州府志》做招牌。鱼端上桌时,一股混着发酵香的气息钻过来,像雨后晒谷场的霉味,又带点腌菜缸的酸,有人直皱眉,这能吃吗?那气味先给鼻子来了个下马威。众人举着筷子对视,谁都不敢先动,可尝了第一口就收不住了——转眼盆里只剩鱼骨,连汤汁都被抢着泡了饭。
若汪先生在世,必不能抗拒这口。臭鳜鱼的“臭”,是发酵出的醇厚,是入味透骨的鲜,恰合他“宁偏咸,毋偏淡”的讲究,更藏着“其臭如兰”的深意。《周易・系辞》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原是说心意相通的言语,如兰草般芬芳。就像徽州人腌鱼,盐多了发苦,时短了生腥,人与人相处也是这般——得给点时间发酵,才能品出那股子藏在“气味”底下的真味。
就像那盘臭鳜鱼,初嗅皱眉,细品却难忘——世间好物,大抵都需这般耐心与懂得。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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