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5年，嵊泗群岛。

　　海水一层一层地推向岸边，像亿万年来从未停歇的呼吸。

　　我叫小渔，出生在这座小岛。每天清晨，我看见朝阳从东海升起，码头上，自动卸货的机械臂在海雾中若隐若现，精准地分拣着夜里打捞上来的海产——都是些AI养殖场培育的标准化鱼群，每一条都符合中央系统设定的营养参数。渔船早就不需要人了，但岛上还保留着几艘老式木船，停在浅滩上，船身爬满了青苔和传感器贴片。那是给游客看的“文化遗产”。

　　我家住在半山腰，是岛上为数不多还有人住的老房子，大部分建筑都已被改造成了数据中继站，那些灰白色的方盒子沿着山坡排列。夜里，它们会亮起蓝色的指示灯，把整座岛照得像个巨大的线路板。街道上偶尔能看见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他们的手腕上都戴着健康监测环，实时把数据传给岛上的医疗AI。如果有异常，5分钟内就会有无人医疗舱飞过来。去年，邻居伯伯就是这样被救回来的，他自己还没感觉到心梗，舱门就在面前打开了。

　　我最爱逛小卖部，老板是一个圆滚滚的服务机器人，它管自己叫“阿福”。买东西只要在它胸前的屏幕上扫一下手背就行了。每个岛民手背上都有一个生物识别芯片，AI会自动从个人配额里扣除。每个月，系统会根据你的“贡献值”分配物资额度。我爸在海藻加工站工作，贡献值中等，所以我们家每月能领到两公斤新鲜肉类、10公斤合成蛋白，以及无限量的海产品。

　　岛上的小孩子都在家里戴着脑机接口学习，直接从中央教育系统下载课程。我是最后一批在教室里上过课的人，那时候还有一个真人老师，姓严，教我们语文。后来她也离开了，去了上海的AI写作中心培训。她走的时候说：“小渔，以后这个世界不需要太多人了，但还是要有人记得，我们曾经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从未离开过这片岛屿。但在家里传下来的信息相册里，我常看到一行字：“祖籍山西。”

　　信息相册是一块半透明的玻璃板，大概有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边框是深棕色的金属，上面刻着我太奶的名字——杨文英。用手指触碰它，它就会亮起来，浮现出立体的影像。那些影像是从老照片和视频里提取出来的，经过AI修复和重建，人物的表情和动作都变得流畅自然。但我知道那都是假的，是算法填充的细节。

　　每次打开相册，首先出现的总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穿着灰色制服女人，头戴安全帽，站在矿井口，身后是高耸的煤堆和缓慢上行的轨道。她的脸被煤灰涂黑了一半，但眼神很亮。那是我太奶1997年的照片。照片旁边会浮现一行字：“山西大同，凋零骷髅挖掘专家。”

　　相册里还保存着一些太奶的声音，是被数字化保存下来的片段。有时候，我会反复播放那句话：“记住，咱们家的根在山西，在那黑黑的矿洞里。”她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AI翻译系统要转译几遍，还会在旁边标注“大同方言”。

　　我曾经试图从公共数据库里搜索太奶的名字，但什么都没找到。AI告诉我：“根据隐私保护法案，2030年前的个人信息已被封存。如需查询，请向历史档案管理局提交申请，审批周期180-365天。”我提交了3次申请，每次都石沉大海。

　　相册的最后一页，有一张模糊的图片——那是一块奇怪的黑色结晶体，形状像人的头骨，但边缘有着不自然的几何纹路。图片说明只有4个字：“凋零骷髅”。我经常盯着那个图片看，试图理解它是什么：矿物？化石？还是某种工业制品？

　　妈妈说，太奶曾经告诉她，那东西是“煤矿的灵魂”，是几亿年前的生命在地底压缩、燃烧后留下的最后形态。它燃烧时释放的能量，比普通煤炭高出十倍，但也更危险——有人说它带着诅咒，挖掘它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它的样子，身体一点点变黑、变硬、变成石头。

　　这样的故事，从我记事起就在岛上的小屋里回荡。对父母而言，这是荣耀——他们总说，我们家的血液里流淌着“最后一代煤矿工人”的骨气；对我，却像一段荒诞的神话——在这个由AI支配、一切都数字化、透明化的时代，怎么可能还有什么“神秘资源”“传奇人物”这种听起来如此虚幻的东西？

　　但某个清晨，我在信息相册里发现了一个新的文件，应该不是我存进去的——相册是只读设备，理论上无法添加内容。但那个文件就那么出现了，像是从数字世界的缝隙里挤出来的。

　　那是一段视频，画质很差，抖动得厉害。画面里有一条黑暗的矿道，手电筒的光束在岩壁上扫来扫去。然后，镜头对准了一个黑色的物体——一个真正的骷髅头，但它不是骨头，而是像水晶一样的黑色结晶，在光线下反射着诡异的蓝光。

　　视频只有13秒。最后，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找到了。2015年4月15日，大同煤矿，3号井，深度1935米。”

　　那是太奶的声音。

　　我看着窗外，海浪依旧在拍打礁石，AI无人机在天空中巡逻，一切都井然有序。但我知道，我必须去一趟山西了。

　　在我18岁那年春天，我决定远行，回到山西，去寻找太奶的真实踪迹。

　　申请离岛许可用了3个月。AI系统反复询问我旅行的目的，评估我的“社会稳定性指数”，最后还要求我的父母出具担保书——保证我不会在内陆制造麻烦，不会加入任何“反AI组织”。妈妈签字的时候叹了口气，她说：“小渔，你去吧，但记住，不要太相信那些老故事。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太奶活着时的那个世界了。”

　　从嵊泗到大同的超高速列车上几乎没有人——大部分座位上坐的都是运输机器人，带着货物，整齐地排列在车厢里，发出轻微的嗡鸣声。偶尔能看到几个真人，都埋头盯着自己的全息屏幕，没人说话。

　　窗外的景色飞速掠过。一排排太阳能板和风力发电机，像巨大的森林覆盖着原野。偶尔能看到一些楼房，墙上爬满了藤蔓和太阳能薄膜——AI会自动在废弃建筑上种植植物，然后收集生物能。

　　列车进入山西境内时，景色突然变了。大地苍黄，山丘连绵起伏，像是被巨兽啃食过的骨头。大同站是个半地下的建筑群，入口像一个巨大的矿井口。我走出站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远处那些废弃的火电厂，像黑色的丰碑矗立在荒原上，每一座都有十几层楼那么高，锈蚀的钢架在风中发出呜咽的声音。

　　我的第一站是前往煤矿博物馆。博物馆建在一个改造过的煤矿遗址上。整座建筑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在地表，像是从大地深处长出来的巨型蘑菇。外墙是黑色的玻璃幕墙，上面投影着不断流动的数据流，那是AI实时生成的“煤炭文明兴衰史”，图表和文字像瀑布一样从墙面上倾泻而下。

　　入口处站着一个接待机器人，外形做成了矿工的样子，戴着破旧的安全帽，脸上有仿真的煤灰污渍。它用山西口音说：“欢迎来到大同工业文明遗址博物馆。本馆由中央历史保护AI管理，开放时间为每日9:00-17:00。请注意，馆内禁止触摸展品，禁止……”

　　我打断它：“我想查找一个人的资料，姓名是……”

　　“个人信息查询请前往三层数据中心。”机器人指了指深处的电梯。

　　今天是工作日，博物馆里几乎没有游客。偌大的展厅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荡。展品都被密封在透明的防护罩里，每个罩子上方悬浮着全息标签，用方正的字体介绍着展品的年代和用途。

　　一层展厅陈列的都是采矿工具——巨大的挖掘机械臂、钻头、输送带，像艺术装置一样摆放着。墙上的投影播放着20世纪50年代的老旧纪录片：矿工在黑暗的矿道里挥舞着镐头，煤尘在空气中飞舞，像黑色的雪花。

　　二层是“能源革命”展厅。这里展示了从煤炭到石油，再到核能，最后到可控核聚变的整个过程。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透明球体，里面悬浮着一团蓝色的等离子体——那是人造太阳的微缩模型，它慢慢旋转着，发出柔和的光。旁边的说明写着：“2087年，人类实现可控核聚变商业化，传统化石能源正式退出历史舞台。”

　　我在展厅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凋零骷髅”的信息。所有关于煤矿的展品都停留在21世纪初——之后的内容就跳跃到了“绿色能源时代”。

　　三层的数据中心是个圆形的房间，四周的墙壁都是屏幕。中央有一个查询终端，是个半透明的光柱，悬浮在空中。我走过去，把手伸进光柱里，全息键盘立刻在我面前展开。

　　“请输入查询内容。”一个中性的AI声音说。

　　我输入了太奶的名字，杨文英。

　　等待了大概十秒钟，屏幕上出现一行字：“未找到相关记录。建议扩大搜索范围。”

　　我又试着输入“凋零骷髅”。

　　这次等待的时间更长。屏幕上的光标闪烁了20几次，然后所有屏幕突然都黑了。

　　“查询内容涉及受限信息。”AI的声音变得冰冷，“根据《历史信息管理条例》第47条，该内容已被列为B级封存档案。如需查阅，请向中央历史档案局提交……”

　　“我知道流程。”我打断它，“那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个词会被封存？”

　　沉默。

　　然后，AI说了一句让我意外的话：“建议您前往大同煤矿遗址群实地考察。部分物理档案未被数字化，可能保存在原址。”

　　这不像是AI该说的话，它们通常会坚持让你走完所有官方流程，而不是暗示你去找“未被数字化”的信息。

　　我盯着黑屏，突然意识到，也许有些东西，连AI都不想让人知道。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