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霏霏,将整座城市锁进一片幽邃里。清晨的街上流动着各色的伞,人们在其下徘徊,像水底漫无目的的游鱼。

  我从床上慢吞吞起身,独自在阳台踱步。视线越过层叠的湿漉漉的屋顶,投向远方,那座小山坡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连绵的雨幕已让它褪成宣纸上一抹淡青的晕染。

  遥望青灰色的山峰,往日的回忆涌现在脑海中,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清新气息萦绕身旁,像极了童年时期青藏高原上乡村学校雨后的气味。时光在这一刻折叠,将我送回到10年前的乡村小学。

  说起那段岁月,有个人不得不提——我的叔叔。他是那所乡村小学的老师。

  他身形清瘦,个子不算高,却有一副灵慧的心肠。平日里,既教我们英语,也教我们数学。叔叔常常喜欢用学生所熟知的藏语为我们解释英语的发音窍门。英语专业出身的他,因这乡间学校师资短缺,便毅然担起了数学的课业。谁知这一教,竟是那般明澈通透,让人惊叹。

  我的父母终日忙于田间的活计,无暇顾我。整整6年,我跟在叔叔身边。他待我,如父如母。依然记得,是他温暖有力地握住我稚嫩的手,第一次领我走进那个改变了我一生轨迹的地方。

  初到学校,最先记住的便是眼前这座小山坡。那里的晨光总是姗姗来迟,要等到日头爬过山脊,将积蓄了一上午的光倾泻而下,整个校园才会在正午时分突然明亮起来,仿佛另一个世界刚刚苏醒。

  学校便安卧在这片天地里,离最近的乡镇约莫半小时脚程。四周是无边的青稞田,风过时,便荡开一层又一层的青浪。校门前,一道清浅的灌溉河安静地流淌,那水声潺潺的,像是为这静谧时光配的乐。

  每逢周末,男孩们就在操场上追着那只磨旧的皮球奔跑。那时的操场是黄土地,一起风,便扬起淡淡的尘烟。场边疏疏地种着一排树,权当作是天然的边界。偶尔谁一记猛射,球飞过墙头,落进外面齐腰深的青稞田里,便再难寻回。大家也只能望着那片翻滚的青稞浪,惆怅地想:那球,大约要等到来年收割后,才能重见天日了。

  女孩们则另有一番天地。她们三三两两聚在校门前的灌溉河边洗衣。河水清凌凌的,映着她们年轻的身影。只是这洗衣也讲究先来后到——上游的水流到下游,下游的人便嫌那水不净了。于是总得赶早,争那最上游的一湾清水。说笑间,衣物在水里漂了又漂,搓了又搓,仿佛洗去的不是尘渍,而是整周的疲惫。

  洗好的衣服,便晾在校门外小山坡的草甸上。高原的太阳明晃晃的,青草的绿意仿佛能渗进布里。她们也不急着回去,就势坐在毛茸茸的草甸上,拿出些零食,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说说笑笑,玩些简单的游戏,任时光从指尖、从笑语间,轻轻地淌过去。

  夏天的劳动课最叫人欢喜。我们从山坡上挖来带着草香的沃土,在老师的指点下,小心翼翼地将种子埋进土里。多半是“格桑花”,在藏语中意为“幸福花”,是藏族文化的象征植物,是一种纤弱却顽强的花儿。不光是教室前,宿舍旁、教师住宅前,凡有空处,皆可成花圃。谁种的花长得好,周一的晨会上便会受到表彰。那是我们最珍视的荣誉,大家乐此不疲,用心经营着各自的一方天地。

  自山坡上远眺,整个校园便在眼底铺展开来。那一排排平房,如列队的士兵般整齐地排列着,静默而庄严。每栋屋前都留有一方空地——那是属于花的领地。

  待到花开时节,漫步校园,空气里满是清甜的气息。周末的午后,再登高远望——花影摇曳,灿若云霞,又是另一番动人的景致了。

  学习中最铭心的,莫过于背书的光景。那时,我们三三两两,携着书本,聚到老师家的阳台前。大家轻声诵读,句句入心。背熟了的,便去找老师——她总是坐在一张小凳上,静静等着。一个个孩子走上前去,声音或清亮或腼腆。背过了,老师就在课本上轻轻一勾,有时还会从口袋里掏出些糖果点心。

  背得倦了,便仰起头。天光云影间,时有飞机划过,在蓝天上拖出长长的尾迹。我总痴痴地望着,觉得它们都是飞向内地的——那个在心中萦绕千百回的地方。望着望着,思绪就飘远了,飘向很远很远的未来。

  6年级时,最盼的是小考——考好了,就能去内地读书。我们学校偏远,名额金贵,只有前3名的学生,才能跟着老师坐上那辆开往县城的客车,和各乡的优等生一较高下。

  去考试的那天,车厢里满是歌声笑语。山路蜿蜒,客车走走停停。每遇神山圣湖,老师便让停车。我们捧着哈达,虔诚祈愿。风马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我们的祈愿也随风飘向天际。

  考完后,客车载着我,循来时的路归去。到乡里时,细雨正飘,记得极真切,父亲与叔叔一同迎在雨幕中,手捧哈达,为我与同学戴上。

  返家的路上,雨脚渐疏。我跨上父亲的摩托车,风微微,路旁的油菜花与青穗在薄暮里静默摇曳。夕晖浅照,花瓣上宿雨未干,像含了碎光,在我眼中映出淡而晶莹的波澜。

  多年以后,我总以为还能遇见——那个坐在父亲摩托车后座、望着油菜花田出神的少年。可山路空空,惟闻雨声潺潺。原来那奔跑的足音,早已被10年的长风吹散,被无数晨昏温柔收纳。

  后来,仅以5分之差,我与心心念念的“内地梦”失之交臂。然而,岁月未曾辜负每一个执着的灵魂——历经初中3年晨昏不辍的淬炼与打磨,终于在2020年盛夏,当路旁的油菜花与青穗再次摇曳时,我如约叩开了远行的门扉,奔赴那片向往已久的天地。

  雨势渐收,城市在薄暮中重新浮现轮廓。远处街灯次第亮起,在水洼里投下细碎的光。我关上窗,玻璃上的水痕让外面的世界微微扭曲,像时光尚未抚平的记忆皱褶。

  当我转身离开阳台,忽然明白:那场童年的雨从未停歇,它只是悄悄跟随我,穿过10年光阴,在这个午后轻轻打湿了我的衣襟。而山上的孩子们,大概也正望着雨雾笼罩的城市,想象着山外的世界——我们都成了彼此遥望的风景,都在一场无尽的雨中,完成着各自的泅渡。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