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我仍然能想起，那天她羞愤的神情。

　　我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农村里，比较幸运的是我爷爷奶奶认为，生儿生女都一样。但有一天，爷爷抱着我在村子里转悠的时候，村里的一位老妇人却说道：“你家是个女娃娃，就不要抱出来了。”听到这句话的爷爷，只是沉默又无措地在原地踌躇，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最终还是选择又回到家中。

　　爷爷很清楚，重男轻女的思想是不正确的，他理应在那天义正词严地告诉对方，就算我是个女娃，也可以被抱出来。但是看到他人嫌弃的神情时，这件事情的对错就不重要了。或许有些事情本就是这样，重要的不是自己怎么想，而是别人会怎么看。

　　尽管如此，比起村里其他女生，我在童年的成长道路上也算是顺风顺水。同村里，我最喜欢的女生就是陈来。陈来家里很穷，无论是卧室还是厨房，她家的地上总摆有盆子。一到下雨天，雨水就像毒蛇一样从屋顶蹿到屋子里，“啪嗒”一声坠入事先准备好的盆子中。第一滴雨水总是会溅得很高，陈来总说，虽然她离盆很远，但溅起来的雨水却能打湿她的衣服。我想，或许是因为陈来家里本来就总是湿漉漉的，而不是溅起来的雨水打湿的。

　　我喜欢陈来。陈来不仅和我年纪相仿，而且她总会照顾我。在我们村的大多数家庭，都把女孩当男孩养，所以和我一起的小女生们也总是像男孩子一样，去爬树，钻各种脏兮兮的洞口，还会去田里徒手挖出一些虫子放在手上观察。而我总是格格不入，我不敢爬树，也不敢把虫子放在手上，每当大家嘲笑我胆小时，陈来总是说：“这样会把她干净的衣服弄脏的。”和大家玩捉迷藏时，她也总是会找到一个最干净的角落让我去躲藏。我很喜欢陈来，我当时觉得她会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喜欢邀请陈来到我家做客，和她一起看我爸妈从城里买回来的动画片光碟，然后我再悄悄打开奶奶关上的零食柜，拿出我爱吃的零食和她分享。陈来看着我时，眼睛总是亮闪闪的，她会在认真地洗过手后，小心翼翼地触碰我桃粉色裙子的蕾丝边。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她的衣服总是那么大，她说因为这是她姐姐的衣服。

　　后来有一天，陈来说，要不要去她家。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感受陈来的家。陈来打开灯，屋顶上悬挂着一个孤零零的灯泡，昏暗地亮着。陈来让我坐在她和她妈妈的床上，我的手轻轻摩挲着陈来的被褥，可潮湿的触感又让我缩回了手。陈来还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随后她高兴地向我展示翻出来的一板健胃消食片。我从来没有把消食片当零食吃过，但是那天下午我却觉得这比我吃过的任何零食还要美味，或许是因为是陈来给我的，是陈来用心翻找出来的。当我们吃完一板消食片时，陈来妈妈进来了。陈来妈妈又矮又瘦，皮肤黑黢黢的，眼尾下垂，眼皮也向下耷拉着，身上冒着刚做完农活产生的热气。陈来妈妈看到我时，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随后她又看向我手中的健胃消食片。突然，她猛地向陈来走去，一把将陈来按在床上，狠狠地打着她的屁股，一边打一边叫骂着。具体什么内容我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一句话：“陈来娣，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从陈来家里出去时，天已经快黑了，我听到了奶奶叫我回家吃饭的声音。饭桌上，依然只有我的饭是蛋炒饭。我吃着吃着，突然说道：“原来陈来不叫陈来，她叫陈来娣。”

　　可我依然叫她陈来。陈来再一次邀请我去她家，她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今天她妈妈晚上才回来。陈来带我去田里扯了好几根狗尾巴草，在狗尾巴草上撒上辣椒粉、孜然粉，然后用嘴巴嗦了嗦。我盯着她半天没有动，陈来急忙向我解释：“吃吧吃吧，我吃过很多次，不会有事的。”其实我本能地不愿意这样做，可是因为这是陈来，是我最喜欢的陈来，我还是学着她的样子，和她一起品鉴专属于陈来的零食。

　　夏天就快结束了，我爸妈突然回到了老家，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要我去城里上学。我不明白什么是更好的教育资源，我只知道我要离开陈来了。我放声大哭着，我舍不得陈来，我想我不会再遇到比她更包容我的人。

　　城里的小学漂亮到让我瞠目结舌。我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学校。操场周围种着金灿灿的银杏树，操场上的同学都穿着统一的校服，学校的墙面也不可思议地连一条裂缝都没有。这里人人都说着普通话，中午也不用自己带饭盒，更不必说要自己去洗碗。

　　非常有缘分的是，我家楼下就住着我的新同学，李昆瑶。和我们村里随便找两个认识的字就当名字不同，李昆瑶的名字格外好听，也格外复杂。李昆瑶的妈妈是一位特别漂亮的女性，她长得较高，皮肤白皙，眼睛也很大，每次看到她时她都是笑着的。她妈妈送了我一条简单利落的白色连衣裙，连衣裙上有大朵大朵盛开的向日葵。这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我想，如果陈来看到了这条裙子，她一定不会再夸赞我那条有着蕾丝边的桃红色连衣裙。

　　在城里的日子起初特别不习惯，因为我讲着一口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可是班上的同学竟没有一人嘲笑我，就连老师也非常有耐心，在这里我从来没有因为学习上的错误被老师大声训斥。我很快就和李昆瑶成为了好朋友，去李昆瑶家里时，她妈妈还是那么温柔。她热情地招待着我，拿出了许多我没见过的国外的零食，零食旁边还放了一盘精致的水果拼盘。和李昆瑶一起玩的时候，我们没有爬过树，也没有翻过泥土。她家有特别多的玩具，其中包括我从来没见过的，会唱歌的芭比娃娃。

　　我已经很少想起陈来了，我仿佛已经脱离了那个落后的农村。无论是插秧时软软的泥土的触感，还是一伸手就能抓住的夹着阳光的风，我统统都快忘记了。

　　又是一年暑假，我再次回到了农村。可是我却走得十分不自然，我怕泥土会弄脏我的鞋子，我怕飞起的尘埃会沾染我白色的连衣裙。是的，我穿上了那条布满了向日葵的连衣裙。陈来听说我回来了，飞快地跑到我家来找我。陈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头发比以前长了。她问了我好多问题，我却用普通话回答着她。我告诉她我的新学校有多么气派，我的同学有多么多才多艺，我讲述着那个会唱歌的芭比娃娃，讲述着城里的厕所和我们农村不一样，城里的厕所是香的。陈来听了却很是诧异，她说厕所怎么会是香的呢？然后我又教她音乐老师教我们唱的儿歌。唱完，陈来慢慢地说道：“我能去你的学校吗？”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看着她沾满了泥土的手指，看着她随手扯下狗尾巴草把玩。陈来看着我的裙子，我感觉她想触碰，不知道为什么，她始终没有进一步动作。

　　再后来，我彻底遗忘了陈来。直到我考上高中那一年，才听说她已经去上班了。高二那年过年，我还看见过她，她穿着一双黑色的小皮鞋，一条黑色的小短裙，嘴巴上涂着鲜艳的口红。她从我身旁路过时，背打得很直，没有看我一眼，径直走过了我。

　　最后一次见她，是我大二的时候。那时被爷爷奶奶喊回去参加村里谁谁谁的婚礼，我没有认出陈来。比我先认出陈来的，是我的妈妈，我妈妈说：“这不是你的同学吗？”我一回头，就看到了陈来。她头发已经很长了，乱糟糟地扎在脑后，她也和她妈妈一样，眼尾下垂着，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我诧异地看着她，因为她和我一样，才19岁。她也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我和陈来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中途她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也许是饿了。我回头看她时，她正在慌张地安抚着自己的孩子，她的丈夫就坐在她旁边打着游戏。陈来的母亲突然撩起了陈来的衣服，让她喂奶，陈来羞愤地说着，不行。她的脸涨红，额头上也急出了大颗大颗的汗水。我听到她妈妈说：“之前都可以，为什么今天不行？”我突然很心慌，总想去做点什么，如果不能带走陈来，哪怕给她搭一件衣服也行。可是我什么都没做，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始，我选择了回过头去。婴儿的啼哭声戛然而止，大家又开始热热闹闹地聊起了天，可我却清楚地听到了一滴水落在地面上的啪嗒声，不用回头我都知道，那是陈来的眼泪。我离她那么远，可是我仍然觉得她溅起来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

　　直到今天，我依然悔恨着。我自认为到了城里读书，就高了陈来一等，可是我却远远比不上陈来。我踮着脚走路是因为我虚伪，我为她讲述本就不属于我的芭比娃娃是因为我想炫耀，我没有回答她当初的问题是因为我自负清高，临到头我却没有勇气去帮助一位窘迫的朋友。我很讨厌我自己，我以为我摆脱了农村，我以为我和城里人一样，可是我却忘记了，城里的同学们没有一个人嘲笑我蹩脚的普通话。我以为自己受到了更好的教育，我分明知道这样对陈来是不正确的，可我也一样，选择了懦弱地沉默着。

　　我想，我再也回不到那个炎热的夏天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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