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天,丁婉然拿出程世花的案卷翻看,思量如何着手起草诉状。

被告的住址,已经查明,有了明确的被告地址,这回,起诉该不会被驳回了。

可是,丁婉然心头忽地又飘过李华良的遗嘱。她打通吴磊的电话,吴磊干脆利落地说没有查到李华良的遗嘱公证书。“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份遗嘱没做过公证。”他言之凿凿道。

查不到公证书,并不等于排除了这份遗嘱的存在。自书遗嘱,只要立遗嘱人的意思表述真实,没有办公证,也是有效的。

丁婉然不禁烦躁起来。程世花上次官司没有任何结果,耽误了一年。这次官司,如果在庭上再出点意外,她输不起啊。

思前想后,丁婉然决定和对方接触,先摸摸底。如果对方好说,调解结案,那就更理想了。

查户籍时,她留意到李贞是镇办公室主任,便决定先从她入手。谁知李贞一听说是律师,便从原来的客气一下冰冷起来,扔下一句“我没空,我在开会!”就挂了电话。

丁婉然知道沟通哪有那么容易,便祭出拿手好戏:给对方发短信。

短信比电话好说话。不管你愿意听不愿意听,反正手机自动接收。我把利害关系写明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轻重得失你慢慢权衡吧。这是她经常用的方法,而且多有奇效。

但短信李贞也不回复。案情一下胶着,毫无进展。

一天下午,司法局法治宣传股苏股长来到接待室,说要请教案情。

苏股长50开外,四方脸,剑字眉,冷峻,壮实,传闻他年平均办案量18宗。这天,他特意来和丁婉然“探讨案情”,费了好一番口舌,终于告知,李贞已委托他做代理人。

丁婉然眨巴着眼,“哦”了一声,便快速理思绪。

见丁婉然不吭声,苏股长慢悠悠地说:“李华良立有遗嘱,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丁婉然双手盘在桌上,笑眯眯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将上身往他倾过去,探秘般问道:“都写了什么呀?”

“你最好别问。内容对你很不利。”

丁婉然笑容可掬:“你我都是律师,这么重要的证据,你用什么理由说服我不看、不问?”

苏股长这才一本正经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页纸。

丁婉然一脸疑惑地盯着他,慢慢展开。

这是遗嘱复印件。李华良在遗嘱里指定18号房产由他的小儿子李意继承。他明确指出程世花是续弦,她的儿子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抚养关系,没有继承权。遗嘱由李贞负责执行。遗嘱里没有“让程世花住过世”的字样。

丁婉然的笑容凝成冰。

一连几天,丁婉然盯着那页遗嘱反复端详。辨别它的真伪,揣摩它背后人性的释义。20年的夫妻,李华良竟薄情寡义至此!

她没法把这份遗嘱告诉程世花。

苏股长进来时,丁婉然还在盯着那页遗嘱。

他拖了把椅子,坐到丁婉然对面:“怎么样?研究出新方案了吗?”

丁婉然用食指弹开遗嘱,笑道:“真的假的?怎么和见证人说的不一样?”

苏股长是严肃人,不擅玩笑。他说:“你怕它是假的?可以去鉴定。”

丁婉然冲他含笑点头:“当然。我们会的。”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先不管它真假。”苏股长拉开了谈判的架势说,昨天李贞和他研究过了,提出个初步调解方案。李贞决定答应程世花两个条件。一是帮程世花解决住宿问题,帮她租一间房,房租由李贞兄妹承担。二是李华良的死亡待遇金共2.7万元,就归程世花了。

丁婉然盘算着,不管遗嘱是真是假,即使打到法院,最终也是这两个要求。这个方案如能执行,对程世花来说算是较好的结局了。丁婉然心中暗自得意起来,看看,短信起作用了吧,调解还是有希望的,便回应苏股长的谈判架势,说她真心欢迎李贞这种诚意,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可以坐下来慢慢谈嘛。

她说:“我们做调解人的,尽量撮合吧。”

程世花听说李贞有了回应,眼睛便湿润了,但她坚持要住进18号楼。

丁婉然本以为听到这个消息她会高兴,茫然问道:“解决了住的问题,死亡待遇金又给你领,为什么还非要住入18号楼不可?”

程世花沉默了许多,坚持说:“我……要在18号住过世。这是老李的房,他说过的。”

丁婉然只得把信息反馈给苏股长,请对方协调让程世花在18号楼“住过世”。

李贞没有答应。她说,她的兄妹说了,如果程世花坚持住18号楼,他们就要和程世花一起分李华良的死亡待遇金。

程世花听说后,反应强烈远超丁婉然想象:“我赡养了他老子,他们也要赡养我!”她要丁婉然立马告到法院。

丁婉然知道遗嘱的事绕不过去了。

程世花见丁婉然迟迟没有动静,隔天就来接待室,坐在她对面,紧抱购物袋,什么也不说。

丁婉然长叹一声,只得拿出遗嘱,告诉她诉讼的风险。

程世花疯了一般,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骗子!所有人都是骗子!”她把遗嘱摔到桌上,“假的!假的!我要去鉴定!把他们做假的全捉去坐牢!”

丁婉然没有劝解她。她明白程世花怎么都不愿意相信,同床共枕20年的恩爱丈夫,临死会这样对待她。丁婉然目送她走远,长吁一口气,委顿在椅子上。

  5

苏股长悄悄进来,还是坐对面,神秘说道:“你了解程世花这个人吗?你要查清楚她的眼泪是真的还是假的。”

丁婉然沉了脸,警惕地看他耍什么花招儿。

“现在恐怕不止27000元死亡待遇金的事了。李贞查到,在各银行,李华良、程世花名下有巨额存款。”苏股长右手用力点着桌面,“她有几十万元存款呢!她不是法律援助对象!”

丁婉然一惊,不禁哑然失笑,问道:“李贞?”

“啊!她查了。”

丁婉然不动声色,说:“明细单给我看看。”

苏股长不接她的茬儿,站起身:“这些钱也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所有继承人应按份继承。”

丁婉然不敢大意,急忙叫来程世花,问她手头到底有多少李华良留下的存款。

程世花眼里露出一丝惊慌,把购物袋紧紧捂在胸前。嘴慢慢扁起,眼睛迅速潮红,竟然孩子般嚎啕大哭。

丁婉然急了,站起身:“程姨,你哭什么呀!到底有还是没有啊?好好说话,好吗?”

程世花紧紧抱着双手,腰弯下去,护住购物袋,泪花四溅。

丁婉然手足无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我的!这些都是我的。都是老李留给我的!我什么也没有了。他们谁也别想夺走!”丁婉然从来没见她这么歇斯底里过。

丁婉然急得跺脚:“我们先不说谁的好吗?是你的,终归谁也夺不去。但我是你的律师,你先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好吗?”

程世花松开购物袋,拉开拉链,伸手进去,摸出5本存折。4本活期,1本定期,户主都是李华良。活期余额加起来1.8万元,定期存款2.5万元。不对!丁婉然瞪大眼用手指一位数一位数点数,整整6位数!25万!

她缓缓把存折递还给程世花,双手插进头发,慢慢顺着长发滑到腰部,叉住腰,一言不发。

程世花抽泣着道:“这些都是我们打工赚的钱,老李存了定期,存折一直是我拿着。”

丁婉然仔细看了存款时间,早过了取款日期,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把钱拿出来?”

又一波眼水涌上来,程世花哭道:“我不知道密码。”

丁婉然睁大双眼:“他不告诉你密码呀?”

“他说,等存款到期就告诉我密码。谁想到,他一下就走了……”程世花扁了嘴,看样子又要开哭。

丁婉然按住她肩头:“你先别哭。再说说你和老李还有没有其他财产?”

程世花犹豫地摇摇头:“没,没了。”

“到底有还是没有!”丁婉然大声问。

程世花又哭。哭了一会儿,才极不情愿地说:“我,我自己,有6万元。”她又拿出一本定期存折,存款时间竟然也在李华良生前。

程世花哭得很绝望。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这是他儿子出车祸死后,亲戚们资助她的。她存了3年定期,再过两个月就到期了,如果现在拿出来,定期利息全都没了。

  6

程世花一连几天没露面,她的案件在丁婉然脑里乱成一团麻。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完全出乎她所料。

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也很纠结。程世花坚决不愿意按份继承,起诉不符合她的意愿。而谈判还能达成程世花的愿望吗?

这时李贞却让苏股长带来了李华良、程世花两人名下的银行存款清单,共计30多万元,但却还是希望双方能坐下来谈一谈。

丁婉然竟然是绝处逢生的感觉。

李贞高调出席调解会。随她来的,还有一位中年男子。她介绍说,是镇上调处办的农副主任。

丁婉然和程世花进来时,一干人正喝着热茶聊天。丁婉然一露面,李贞不用介绍就热情地和她打招呼。随即抛开她,笑向程世花打招呼:“婶,你好。很久不见了。”

程世花很戒备,没有呼应李贞的称呼。丁婉然接过话题,问李贞:“你们多久没见了?”

李贞想了想,说:“快3年了。”

丁婉然说:“那你们真该好好谈谈。”

程世花已经迫不及待,唠叨起她对李华良的赡养照顾,以及自己的流离失所,重复着她和丁婉然说过的那些话。

见程世花总在说“车轱辘话”,农副主任发话了。他代表李贞表态:“以前我们做得不够,这个我们要检讨。现在我们来了,就是想心平气和地和你商量,怎样安置好你的居住问题。李贞的意思是,在东河街帮你租一套一厅两房的住房,房租由他们兄妹出。”

程世花却并不理会农副主任的好意,她对遗嘱耿耿于怀,说遗嘱是假的,她要去做鉴定。

农副主任很意外,说:“现在大家都同意帮你租房了,你还管遗嘱是真还是假做什么?你不就是要一个住的地方吗?”

程世花气愤至极,歇斯底里地叫道:“我就是要住18号!我就是要辨出真假来!”谁劝都没用。

良久,李贞提出了存款问题。她微笑着说:“我在银行查到我爸和我婶两人名下有几十万元存款,这些是不是夫妻共有财产?”

程世花跳起来,胸脯急促起伏,手指头点着李贞:“你们把遗嘱拿来!把遗嘱拿来!我要去鉴定!在没分清它是真是假之前,一切免谈!”

丁婉然和农副主任面面相觑,知道再做工作,已无能为力。

程世花骂骂咧咧跟丁婉然回到接待室,说:“每次都这样,用官势压我!”

丁婉然很不满:“你为什么一定要坚持住进18号楼?又为什么一定要鉴定遗嘱的真伪?你现在需要一个地方住!现在人家主动提出租房给你住,你还管遗嘱是真还是假呢!”

程世花还在气头上:“都是骗子!全都是假的!我就是要鉴定真假!”

丁婉然也光火了:“鉴定!鉴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鉴定结论是真的呢?你怎么办?那就连租的机会都没有了!你偏要争那口闲气干什么!”

程世花发狠道:“哼!骗人!老李根本不可能这样待我!我一定要揪出他们造的假来!”

整整一个月,程世花没再来找丁婉然。苏股长却来通知李贞已明确不再调解。

丁婉然把程世花叫来,专门告诉她诉讼的风险:“调解不成,就只有起诉一条路了。”

程世花却决定不起诉。她告诉丁婉然,她现在天天去银行输密码。她说总有一天,她会猜透密码,把钱拿出来。

丁婉然的心刺痛了一下,知道那根本就是徒劳。也明白已经劝不动了,只得忍住心中的酸涩,说:“如果你不愿起诉,对方也已经宣告不愿调解,那我就无能为力了,只能终止法律援助。”

没想到,程世花偷偷松了一口气,像得到解脱一样,爽快地说:“那就终止吧。”

丁婉然写终止法律援助书时,眼睛隐隐潮红。这个她跟踪办理了几个月的案子,一无所获,又回到了原点。

程世花也动情了,她说:“这几个月你帮我很多,你待我真心,我知道的。”她倒反过来安慰丁婉然。

但丁婉然的心实在无法安置,她做不到就这样流水无痕。她对程世花说:“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只要我能做到,我会尽力帮你。”

程世花抱着她的购物袋,慢步走出了接待室大门。

丁婉然目送她融入匆匆往来的人群,缓缓坐下,发了半晌呆,心里竟有一股隐隐的绞痛。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