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留恋屋里的电视,家里却有忙不完的农活。
那时候,父亲早早赶牛上山,也赶着不情不愿的我。路上,我一步三回头,心里想:“快8点了,这时候动画片要开播了。”平时我的步子迈得大,一段路几步就走到头,可逢着这个时候,抬脚的力气却似乎被抽空。没有回去的希望,只好寄望于中途发生意外。就让老天下一场雨好了,我抬头,天蓝得一片云絮也没有。要不让牛车的轮胎被路上的石子或荆棘扎破?我一路盯着转动的车轮,直到盯到眼花,车也走过最难的那段路,却一点事也没有。那就让我的肚子突然疼起来吧——可是父亲通常认为我是装的。
气馁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到达山那边的自留地。父亲卸下牛身上的负重,对我说:“放牛去吧。”他丁零当啷搬走车上的农具,而我则甩着绳子赶牛去山窝里吃草。放牛最无聊,牛低着头自顾自吃草,我只能在某块平整的石头上坐到屁股生根。
天空是那么蓝,这边山顶的天空蓝得纯净,对面山尖的天空也蓝得纯净,空空荡荡全然没有别物,即使刮一阵风也纹丝不动。阳光耀眼得紧,可能它在干净过头的天空中左顾右盼也找不着边,所以一直紧盯大地,照得一座座山冒出尖尖的脑袋,一条条路弯弯曲曲地拧动身子。地里挥锄的大人,额角沁出一颗颗闪闪发光的汗珠,老牛乌黑的脊背也被照得发亮。对面的山头,蹲着许多嶙峋的怪石,有些撒在土里,东一块西一块,像匍匐隐蔽时偷偷露头观望的侦察兵;有些压在一面石崖的顶部,像和我一样呆坐在石头上的人,也像临水垂钓的人。远远地望去,石缝里有晶莹的光点一闪一暗,缀成一片,这不就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吗?猛地,闪过一个极大的光点。鱼上钩了,咬着钩被拽出水面。我露出一个傻笑。
“牛进别人家玉米地了!”
极远处传来一道呵斥声,像支长箭穿过极远的距离,挤走我纷乱的想象。一片玉米地里如同起风般掀起翠绿的波浪,老牛亮黑的脊背畅通无阻地分开两侧的玉米秆,那片绿色汪洋很快显现出一条颜色略深的路径。我像一个发现敌情的士兵,抓起一把石子便向前冲锋,风呼呼刮过我涨红的脸。“退!出去!”我的手臂如同投石车一般,一轮一轮地抛出石子,石子和急厉的喝声,像冰雹一样扫向前方的老牛,老牛慌乱地跃出玉米地。
我又坐回那块石头,父亲也投入到他的劳动中。地里,他的身影缩成一个黑点,我睁大眼时,他在重复前倾后仰的动作,甩动锄头的双臂像钟摆,在头顶划出一条条半圆弧。后仰时,父亲高高扬起锄头,蓄势的过程就是慢慢拉满一张弓,后背的肌肉线条倏然绷紧,腰腹的力气一点点汇聚向他举过脑后的双臂上。扑!他的身体猛地前倾,锄头势如破竹地插进地里,沉闷声里翻出一大块半干半潮的土,颜色一半褐色一半黑色。他一步步前进,浑然不知身后原本满是褐色的土地,已被辟出一条略微发黑的土径。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和老牛很像,他们都善于躬身开辟一条新道路。
风声打断我的凝视。村外的风很大,尤其山里的风,完全是一个野孩子,不,一群野孩子。它们到处跑,踩过的地方,青草、玉米秆、树木统统抱头蹲下。等风过去,它们又纷纷扬扬站起来。风穿过玉米地时,哗啦哗啦响,是玉米秆扇动碧绿的阔叶发出的响动。我常钻进玉米地,玉米地土肥,不光能长玉米秆,也长肥嫩的青草。右手拿一把镰刀,左手握住草秆,轻轻一划,成片的嫩草就成为牛的养料。割草,得沿垄沟向前走,也就是往两排玉米秆的中间走,两边玉米秆的风吹草动,割草的人一清二楚。如果起风,玉米叶一扇动,就像很多条纤纤细手甩起长袖,沙沙地刮过割草人的脸。有时,像一双双手热烈地拍打在一起。不过我觉得风穿过松树林发出的浪涛声最好听。起初,一道无形的浪涛从松树林的上空邈远地过来,声音也渺远,似在起势。很快,浪涛一道挨一道、后边紧追前面,急促起来,交织起来,声势节节攀升,仿佛千百排浪涛拍向岸边,翻起朵朵浪白。我的躯体随山风一起一伏,血肉慢慢张开又慢慢合拢。山风来自大地的呼吸,也来自我的呼吸,风声沉落时我正鼓起肋骨下的肺叶,当肺叶如同扇动的风箱送气时,风一浪接着一浪,呼呼,哗哗。呼吸声里,我跟风一样轻盈,一样渺远。
太阳开始变得毒辣,我只得往树荫下挪,那块我坐过的石块冷冷清清地独卧,在明亮的阳光下也发出晶莹的微光。山里的花草树木告诉我,那是一块石头在空旷的山谷里千言万语的呼唤,可我知道一块岩石从不孤独,一闪一闪的方解石既是它的眼睛也是它的嘴巴,黝黑的岩石表面会长出千万只眼睛,也会张开密密麻麻的嘴,一块岩石的内部时刻有看不完的风景说不完的话。
一个村子其实也是卧在山坡的一块石头,一栋房子则是卧在村子里的一块石头。我家就是这样的一块石头。十几年前,当父亲带着我上山干活,母亲就带着妹妹下山割猪食草,各有各的活计。山脚的田野连成一片,田埂上野草也长成一片,葱葱茏茏,菊苣、苜蓿、苦荬菜、牛皮菜……田埂往往流过一条沟渠,清晨的水汪汪地淌,脆生生地响,割好猪食草就往里边倒,要一把一把抓,在水里拨来拨去,漾起更加清脆的响水声。回家后,猪食草肥嫩的身子被摁在短短的一截枕木上,剁出满屋的清香和涩味。母亲往炉膛添柴加火,锅里咕噜噜地冒烟火气。那时不必担心烧完柴火,因为勤快的人家每天都去山上砍柴,山里的树荫小路永远响着吱呀吱呀的担柴声。母亲和妹妹自然是勤快的,我和父亲也不居人后,在山上干完一天的活,我们也会在暮归的途中钻进林子,拾回一车柴火。因此,我家猪圈边一直堆满柴垛,像一面墙高高垒起。
目光扫过一面又一面山坡,定在斜对面山坡的林子,我看到几棵枯掉的松树光秃秃地立在外围。“砍下来,一定能劈出几块好柴火吧。”我忍不住来回挪动身体,看起来像拿屁股熨平地上的野草一样。坡地长出的草很烦人,草梗子长,叶子也只冒出一小茬绿尖,远看还像一块嫩绿的草地,走近了却没有草只有地,人坐下去就如同坐在碎石成堆的河滩上一样。通常,我家老牛无福消受如此贫瘠的野草,只有黄牛能把它们吃进嘴里,据说是舌苔上的倒刺不同。我倒看不出其中的不同来,黄牛和水牛吃草一样的悠闲,灰白的舌面只是卷起一撮嫩草,上边的嘴便岿然不动,下巴却像风车一直转,仿佛口腔里咀嚼的不是草料,而是永远嚼不断的漫长时光。不过牛确实叫人羡慕,人能像它们一样身上长出好几个胃吗?再漫长的时光,也会被牛以若干份的方式分散到几个胃里贮藏,漫长骤然变短,狼吞虎咽的美味就会稍纵即逝,所以牛得一点点吃草,回味,很是怜惜。而我们的时光只在一个胃上直来直去,就嫌时间太长,在百无聊赖中度日如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一个走不远的圈子转来转去,然后看山,数云,逗蚂蚁,千方百计地慢慢消磨着日子,用一件无趣的事挤走另一件无趣的事。
于是我永远记得那些在山里的日子,我坐在山坡上望着漫山遍野的山坡,头顶火热的太阳则日复一日地煎烤大地,大地仰面对准空气长吁短叹,我也跟着一口一口地叹气。
上山干活的日子真长,长不大的日子真长。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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