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的“情报中心”,设在村口的龙眼树下。我的奶奶,曾经也是那里的“一把手”。她只上过小学一年级,名字写不好,道理讲不通,最爱梗着脖子跟人吵无理的架。可这丝毫不妨碍她在这个乡村信息枢纽里,凭着资历混得风生水起。
刚毕业第一年的国庆假期,我拖着行李箱,从小路穿过层层稻浪,远远看见村口那棵硕大的龙眼树,也看到了树下坐着的那群熟悉的身影,还有我那个头发花白但穿着花衬衫的亲奶奶。压迫感顿时扑面而来。
“阿妹回来了啊,现在在哪里上班?工资多少啊?”“听说隔壁村小卖部的女儿去年刚毕业,现在工资都一万多一个月了哩。”
临近村口,叔婆婶婶们七嘴八舌地向我“开炮”打探消息,我支支吾吾回答了几个字,恨不得原地遁走。许是看出了我的无措,许是想保住她的面子,奶奶怼了句“问啥问,你家银行卡密码又不见你告诉我”,就催着我回家休息。我松了一大口气,拖着行李箱低着头快步走回家。
毕业第3年,奶奶踏入80岁,但八卦的心和刀子般的嘴一如既往。每次回家,不是说隔壁那小我两岁的小子的光辉创业史,就是讲某个叔婆生的7个女儿又都嫁去了哪里。
又是一个刚到家太阳就要下山的傍晚,奶奶坐在家门口,摇着蒲扇守着她喂养的鸡,我搬来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我们前面那家那个叔婆,听说她儿子带他们去了外省玩。我都半截身子入土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外面看看。”“你也说是叔婆的儿子带她去的,你跟你那几个儿子说啊,你想‘隔山打牛’是不可能的。”我说完,奶奶的蒲扇真就打了下来,我看到她瘪着个嘴,一副生气的样子,也看到了夕阳把我俩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奶奶最爱讲的又长又无趣的八卦故事。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些她从“情报局”中辛苦搜刮而来的消息,不仅是她大多数无趣日子里的消遣和慰藉,更是她对我的牵挂与期盼,牵挂在外的我,期盼我能成为那个让她脸上有光的“别人家的孩子”。
毕业第5年,我回了家乡工作,有了自己的事业,也拥有了自己的小车。起初,我一有空就会搜罗各种奶奶没吃过的水果和海鲜,一趟趟带回家。她每次看见都会说:“别看我年纪这么大,这我还是第一次吃哩!”然后第二天就溜达去村口,带着得意的神气跟老姐妹显摆。但实际上,有些吃食,也不过是上个月刚给她买过的,这小老太啊,忘性真大。
奶奶是隔壁村嫁过来的,大半辈子都没去过镇子以外的地方。当白色的李花如雪一般铺满山野时,我载着她,一路驰向70公里外的陌生乡镇。“几个山头都是花,白刷刷的一片,跟雪山一样咯。”“这地方也有这么多人来咦,还有这么多人在这里卖山货?”小老太穿着她那格外醒目的紫色大棉袄,背着手走在路上,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会仰着头看树枝上挂着的小灯笼,问我那是什么果子。看到一对年轻夫妻推着婴儿车,她又会催我赶紧结婚。看到卖山货的村民,她还会凑上前去,用她那娴熟的“社交本领”跟人家套近乎。后面更是穿梭在各个小摊上,一路询价砍价,在人家开价太贵的时候猛地跺脚扭头说“太离谱咯”,顺便瞄一眼我在哪里等她。
李花絮絮飘落,奶奶提着袋“战利品”缓缓向我走来,咧开嘴角,露出年前刚换的大白假牙,眼里闪烁着星星点点。
再后来,奶奶病了,看着曾经拿起树枝就追着我和哥哥来打,去赶集时与街边小贩砍价砍出“大战800回合”之势,吃到好吃的或听到感兴趣的话就两眼放光的小老太,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望着远方,眼里无神,形如枯槁,我的心也跟着阵阵抽痛。
在我结婚前几天,奶奶把我唤到跟前:“我给你留了500元,你拿去买个银手镯,她们说结婚要戴银的。”我的手心覆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低着头看着地上。“你堂姐们出嫁的时候我都没给她们,你不要跟她们说我给了你钱。”午后的屋子空旷又安静,奶奶的声音很轻,但又如雷一般,直轰我心。
奶奶走了,在龙眼树的小黄花掉落一地,花萼处刚坐上新果的那个春天。树还在,花开花落,果结果熟,树下人来人去。
“阿妹,回来了咦。”“是啊,忙完了就回来看看。”那棵龙眼树下,依旧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妇人,熟悉的或新进的,只是再也见不到那个头发花白穿着花衬衫的身影。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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