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再不做了？”

　　我猛地一撂筷子，像是大醉时突然被迎头浇了凉水一样，后知后觉地发惊。饭桌上摆着一个舞狮的泥塑娃娃，还弯着笑眼，灵动得像要跑跳起来——那是3年前的大年初一，我在村头演了一场舞狮之后，泥人赵给我捏的小像。

　　“我得去问问他！”娘刚想叫我先等等，我已匆忙地抹了一把脸，又就着棉袄底儿擦了擦手，朝着最西头的人家跑去。

　　最西头住的就是泥人赵。这是个快要古稀的老头，粗糙的一双手上满是岁月的刀刻，让人自然地补充起他前半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可他偏偏是个手艺人，听说早年跟着高人学过捏泥人，也有人说他是自学成才、妙手天成。话这样说，他的捏泥人手艺确实是乡里乡外点了头的。他本是姓赵，听说过天津有个泥人张，我们就也给他起了个“泥人赵”的名号，叫久了也就成了大名。

　　泥人赵不上街、不进城，院里摆满了各色的泥人。泥人虽小，但功夫从选土和泥就得开始。得选那些摸着有些潮湿的红土，弄回来像摊煎饼似的铺开晾透。之后是筛，须一遍遍地过网，直到那些山野旮旯里的粗土都变得精细甚至发亮了起来，才能添水成泥。泥和成后，加上块块如雪的棉絮，再抡起胳膊，一把铁锤砸上五六个小时，让棉丝成为泥的骨血，才能整泥入窖。

　　入窖等3年。3年前舞完狮后，我亲眼看着泥人赵备好了泥，把一块块金砖似的泥放到窖里。算着日子，这两天就差不多要开窖、取泥、塑型了，怎么好端端就不做了？二月里风还凉，我却跑得满身发汗，用尽了力气去拍他家暗红的大门。不想门是虚掩着，我一下子扑进了泥人赵的小院。

　　院里摆着八仙过海，中间早就撑起了小桌，泥砖在日光下闪着莹莹的水光，仔细看却又不是，那是一种被黄土地压实了的厚重，一种如丝绸般柔顺而不轻浮的踏实，整个院子都被暖融融的土地包裹着。泥人赵握着拍板，就像握着鼓槌一样轻巧，高低错落地打着节奏，一块泥便在他手底下慢慢有了形状。

　　“好一个关云长！”只见那泥块隐约可见魁梧英姿，我看入了迷，不自觉地叫出来。泥人赵微微点头，却并不抬眼看我，只是一扔拍板，发出清脆的一响，那看着笨拙的、泥土色的手冻得有些发红，轻柔地摸上泥坯，一瞬间，仿佛时间急遽地倒流漫溯，回到远古时女娲造人的那片土地，神女的纤纤素手与泥人赵的巧手跨过千年重合，在这塑人的一刻。

　　“你说眼睛怎么捏？凤眼生威，卧蚕似雾。”他先捏出眼眉，又换了压子细细地雕琢：“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不全是为了刘备？是武将，更是忠臣。这关二爷的忠、勇，两眼一瞪便知。”

　　他语气平淡，呼出的热气与历史的云烟相融，像在直面那义薄云天的将军。压子飞旋，好似大师泼墨，自有酣畅淋漓的笔走龙蛇；压子细刻，又如锦绣巧织，成了蝴蝶似的银针。仅仅几下，真真是画龙点睛，一下子双目炯炯，关羽有了真神。手中功夫精细，泥人赵两手却稳稳当当，是胸有成竹。冬天的日光格外泛金，为他渡上绒绒的花边，泥人赵和关云长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这是捏人，更是塑人。”

　　眼看着那原本只是个人形的泥胚一点点成了关羽再世，我才忽地想起我的问题，话刚提到喉头，泥人赵突然对我招了招手。我朝着关羽走去，又盯着泥人赵手掌上零零点点的泥块发愣，突然听见他轻笑了一声。

　　“大家说我跟着高人学过捏泥人不假，说我是自学成才倒也不假。泥人没有什么高招诀窍可传授，一是凭手上功夫熟不熟，二是看你懂不懂这个人。只有你仔细看了他的挑眉、眨眼，你才能捏得像，只有你懂了他的为人处世，你才能捏得真。”

　　他最后削了削宝刀：“我看你感兴趣。你记住我的话吧：用眼看，用心感，才能用手捏。这是个塑人的过程，你心里有了，手下自然就真。”

　　我看着那竖立着青龙偃月刀的关羽，虽没有上色，但泥土的脸庞自有赤色，那刀也泛着忠义与刚勇的寒光，像是刚刚进行一番血战。虽不曾见过真颜，总觉得胸中有一阵豪气直冲云霄、有一腔热血澎湃激昂，我想，这就是泥人赵心中，关羽的神。

　　“过五关斩六将力保皇嫂，古城边斩蔡阳匹马单刀——”泥人赵抬头望着无云的天，双手虚空一握，像是京剧里红生亮相。

　　一句未落，门口却停了一辆半旧的摩托车。一男一女从车上翻下，一见那关云长就两眼放光：

　　“大师，您再考虑考虑。不用您操心，只要您把这各色的人物给我们翻个泥模子就行，价钱，我们绝不吞一点儿。”

　　泥人赵双手轻轻抚了抚关羽像，又两手抱拳朝他们一拱：

　　“承他人的手艺，叫不上什么大师。只是捏泥人，只能亲手塑，从来不翻泥模。辛苦您二位又跑一趟，我啊，再不做了。”

　　他摆摆手，转身进了里屋，独留那关二爷镇守在桌上，像是关羽，又像是泥人赵。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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