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外公去世过去了10多年,我已然20岁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我的亲人们穿着白衣裳,戴着白头巾,旁边有一大锅沸腾的水。这锅水带走了外公,我无比确信。村里村外,但凡有人去世,都会烧上这一大锅热水。那时我不足10岁,尚分不清天和海的颜色,但我知道我和外公至此便是天人永隔,再也无法相见了。
后来每到中元节,我都要多多往属于外公的圈圈里烧钱,守着外公一个人烧。我蹲着用小棍子反复拨弄火堆,让纸烧得更透彻,从一开始映照夜空展露漫天妖冶的红光,烧到最后变成黑色灰烬随风扬去。母亲嗔怪我分配不均,我年年照做。爱自产生起便有差别,譬如,我永远向外公倾斜。我偏爱外公,就像外公偏爱我一样。
外公尚在时,最常来看望妈妈,这里有他最疼爱的女儿和孙女,甚至在他去世半年前还来过一次。那时他身体康健,甚至能与他的老友去爬山,还带着我。那是个长满白草的秋天,从云南贫瘠的山地上抬眼望去,几乎一片白茫茫,鸭绒铺了满地。太阳晒着我们,土地在我们脚下,两个老者带着一个小娃娃,慢慢地走着。我们坐在山地的埂子上,周围的白草柔软地随风摇晃,他们讨论庄稼与收成,我数对面过路的小车。他们一谈便是一个下午,我偶尔加入,插几句话无厘头的话,惹得两人捧腹大笑,连白胡子都呈微笑的弧度。不知怎的,就这样坐了一整个下午,我都不觉得累,土地似乎比沙发还柔软。那些坐在梯田埂子边的日子,似乎已成为云贵高原农民最普遍的日常了。
回家时刻,已是傍晚,夕阳无限好。我们仨走在路边,外公拉着我,为我买可以干吃的方便面。那时的小卖部还不是玻璃门,墙上有个从自家屋里延伸出来的红漆木头小窗口,摆着一角、5毛的零食,挂着不同颜色的棒棒糖,对我来说诱惑力十足。外公从不吝啬,我指什么,他买什么。跟外公在一起的日子最开心不过了,他来我便缠着他,他去哪儿我去哪儿。于是,我就成了外公的小尾巴。外公则是我忠实的听客,总耐心听我那些幼稚的歌谣和没由来的叽叽喳喳。
我不常去外公家,但我记得清楚,外公住的房子与姨妈家隔了100米左右,是瓦房。外面看着破旧,里面却干净得出奇。各种物品一眼可见地规整,屋里没有垃圾桶,地上也没有任何垃圾,更别说有任何异味了。我一直怀疑外公有洁癖,可当他抱起一身泥巴的我时,这种念头又会打消。他门外有一口石缸,水表面浮着黏腻腻的青苔,一片幽深的绿色,见不着水底有什么。门口的栅栏上常有猫四仰八叉地躺着晒太阳,或者是趴在外公的鞋子上打呼。有时栅栏上还停着一些麻雀飞鸟,比我吵闹得多,外公也不嫌烦,任由它们来去。
外公出生于20世纪30年代,识得许多字,但是写的都是繁体字,年幼的我只依稀瞧得出几个字来,比如“宝”和“开”。他最爱穿中山装,所有衣服都是藏青色、黑色的中山装,有些褪色,却整洁得一丝不苟,没有污渍和折痕。出门时,他还要戴一顶蓝帽子,类似贝雷帽,永远戴得稳稳正正,就算刮大风也吹不飞。他还有一块极为珍爱的绿色腕表,表带是纯银的,泛着光泽。他戴了许多年,干活也戴着。去世后,这块表便被我带走了,后来搬家丢失,我一直很自责。
平时外公会饮酒,只是度数比较低。喝了酒他便安静地坐着看报纸,那报纸厚厚一叠,已经过时了,读不出什么内容来。他还有些珍藏的小人书,我翻看过一些,上面都是黑白的简单插图,当时觉得无趣,毕竟那时候我们都读《安徒生童话》,小人书不如里面的插图精美。有时我觉得外公实在文雅,待人如春风般和煦,语气温柔平淡,没有激烈的言辞,也从不说浑话,像知识分子,不像农民。可他又确确实实是农民,除了下雨的日子,都要去山上,也许是捡柴,也许是割草,很少有闲下来的日子,没事也要去山上走走。我并不见怪,云南农民的父辈们,大抵如此。
外公对于教育是很看重的,在物质和教育都不太发达的年代,他坚持送母亲上学。我听母亲讲过一件她的童年往事,她去上学时,年纪小常被欺负,外公在山上割草,听到她在学校哭,着急得立马背上篮子翻过一座山去找母亲。冬日,白皑皑的雪覆盖地面,土地草木都结起一层冰来,山高路滑,母亲不愿意上学去,外公天不亮便打着手电筒背着她去。母亲谈起外公的时候并不多,常常几句,便红了眼眶。外公过世后,母亲守孝3年,穿素衣,不吃荤菜,连着我也不能戴红头绳。
外公去世后的许多年,经济发展迅速,国家出台政策建房补贴。山上人家绝大多数都搬走了,只有少数建房较早的没有搬下山,姨妈家便是其中之一。外公的房子被铲平,现在变成了一块菜地。菜地起初还种些萝卜,后来姨妈身体不适,便成了荒地。外公存在过的印记除了那山顶的一方小小天地,就只剩下我们这些亲人的念想了。不过,只要我还记得一天,外公与这个世界就还有难以了断的联系。就像是开荒者,即便时间远去良久,不在人世,这块地上永远留存着他这一代人的记忆,哪怕是荒草丛生,青黄不接。
山顶从热闹变得寂寥,渐渐没了人气,开始还有些猫,后来连猫也没了。现在只有三家人还守在上面,守着那片祖辈生根的地方。白天那里静得仿佛遁入一片虚空,夜晚只听得到狂风压倒树木拍打房门的声音,动静不合时宜,反倒有些悲戚。
外公过世时,我尚年幼,送他离去的仪式,举办了3天3夜。最后,我脱下白衣裳,背后有被香烙的四五个小洞,我想我定是手拿几炷香,跪着送别外公的。我再为自己年少无知,没有大哭一场而自责了。
后来,我听到谁家响起哀歌,看到门口又烧起一锅沸腾的水,我就会想起外公离世那日,我披着白衣站在冰天雪地里作别我唯一的外公,我最亲切的人。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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