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形容我的父亲呢?原先,我确信父亲心里有团火。生活越是艰苦,那把火就烧得越旺。那火苗藏在烟卷盒里,藏在酒瓶底,藏在摩托车排气管喷出的蓝烟里。

  大多数的时候,父亲脸上总带着笑,让我忍不住想要亲近他。可每当那笑容消失,我便心生畏惧。父亲的那团火,说不准何时就会轰然喷涌。母亲常年在外务工,父亲独自照顾我们姐妹三人,生活的重担全然落在他一人肩头。那些难熬的日子里,我常常看见父亲背对着我们,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把头埋进烟雾里。烟雾将他十指与中指间隙熏成土黄色,青烟呈螺旋状地从脸颊一直升到发梢,掠过他浓密的头发。我常常以为,父亲的白发是被那经年不散的烟雾染白的。

  有一天,父亲招呼我去帮他买烟。我揣着父亲给的十块钱,跑去商店,灵机一动买了一盒口香糖。回到家,我忐忑不安地把口香糖递给父亲。“烟呢?”父亲头也不抬地问。“戒了吧,吃这个!”我把口香糖往父亲手里一塞,拔腿就跑。我躲在屋外,等待暴风雨来袭,等了很久什么也没发生。后来父亲真的戒了一阵烟,嚼起了口香糖。等我长大了,才慢慢理解彼时的父亲——那个曾经胸怀雄心壮志想要出去闯荡的男人,被我们困在了大山里,寸步难行。他的心里有一团火,却被岁月一点点地压灭了。

  于是,他将心里的那团火全部倾注在了教育事业上。父亲爱读书,床头放着各种名著经典,坚持睡前阅读。他也爱书法,写得一手好字。我缠着父亲教我书法,他却总说让我自己多练练。母亲告诉我:“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纸笔,你父亲就用树枝在地上练写字,天天蹲在地上描画,他的字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在学校,父亲是我的班主任。他对待教学一丝不苟,毫不懈怠。山里的留守儿童占大多数,他对每个孩子都极其关注,费尽心力地关心与教导,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父亲对读书有着执念,他总说:“就是砸锅卖铁,我也供你们读书。”凭着这样的一股劲,他供我们姐妹3个都上了大学。等我硕士毕业回家过年,父亲格外开心,饭桌上酒一杯接一杯地下肚,我看见父亲心里的那团火烧到了脸上。父亲说:“我们家里出了个研究生,算是争光啦!”这么多年,我终于不再害怕父亲的那团火,因为我知道那团火里燃烧着父亲的期待,储蓄着一代人对另一代人的托举与希望。

  今年暑假回家,我陪着父亲去爬武当山。小时候常听他说起年轻时登金顶的豪情,说他如何在大雪纷飞的冬季把我扛在肩上,一步两个台阶地把同行人甩在身后。

  如今的父亲已鬓发花白,爬起山来明显力不从心。我们沿着石阶一步步向上,父亲喘着气,汗珠从额角滚落。我伸手要扶他,他却摆摆手:“我自己能行。”那语气里还带着往日的倔强,但脚步却慢了许多。每到一处平台,他总要停下来歇歇,望着远处的峰峦出神。

  越往上爬,石阶越陡。父亲的手紧紧抓着栏杆,指节泛白。我默默跟在身后,看着他微驼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他骑摩托车载我穿行在山路间的情形。那时的父亲后背挺直,如同可以抵挡一切风雨的墙。

  终于登上金顶,父亲倚在栏杆边,久久不语。山风撩起他花白的头发,阳光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他轻声说:“老了,不中用了。”那语气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妥协,让我的心猛地一揪。

  下山的路上,父亲的话多了起来。他讲起当年如何用微薄的工资支撑我们姐妹三人的学业,如何在家访的山路上摔过跤,在泥泞中挣扎着爬起又跌倒,为了学生能有课本用,如何跋山涉水去买。“有时候觉得累得像要散架了。”父亲说,“但看到你们一个个都有出息,就觉得值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父亲心里的那团火从未熄灭。它只是从炽热的烈焰化作温暖的炉火,静静地燃烧着,给予我们前行的光和热。

  如今,我与父亲像是日头与月亮,他沉下去,我才慢慢地升起来。他一天天地往后退缩,缩得竟有些孩童模样了。我才恍然明白,这世上的父女,原来是倒着生长的。我长一寸,父亲缩一寸;我多明白一分,父亲便糊涂一分。我多想再回到孩童模样,再重温那个让我坐在他肩上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父亲。然而大多数的时候,我自顾自地往前赶路,忘却了父亲的体力已大不如前,但无论我走得多远,回头总能看见那团火——那团永远为我燃烧的火。

  见习编辑:赵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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