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你已经厌倦了一座城市,那真应该去天台看看。或许你去过,你会说什么都没有,不过有几棵杂草,上面还有一块斑秃的青苔,青苔附在墙皮上,墙皮里面,是一群受惊的鼠妇。许多人来这,不过是为了用一种让其他人绝望的方式,来消解自己的绝望。但我想说,世界是嘈杂的,天台却是安静的,安静并不等同于绝望。如果你来到这里,风会悄悄捎给你一颗种子,在你身上安静地生根、发芽,最终结出生命的果实。

  若你曾在大山的村子里待过,你或许还记得田埂,沿着它,便可走到一栋两三层的小楼面前。如今怕是少有土墙的房子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砖瓦房,楼顶多是一块空旷的天台。奶奶曾在这里牵起一条绳子,或是去后山砍一根手腕粗的竹子,晾衣服、挂腊肉的地方就搭了起来。当然,你得时不时往天台跑,特别是傍晚时分,叔公从田里牵着羊回来,鸟儿也叽叽喳喳飞向巢穴,天台的腊肉、香肠要么塞在你离乡的行囊里,要么成为它们此时的晚餐。

  其实,楼顶一向是有生气的,最初是土墙瓦房,一块块拱形的青黑色瓦片盖在屋顶。只是后来,村里家家户户的口袋都富裕了,瓦片也就承受不了这福气。记得爷爷说,刚结婚时,他和奶奶住在最外边的小屋里,小屋旁就是一棵参天的梨树,从远处来的电线穿过密密麻麻树叶的缝隙,又肆无忌惮地向山对面跑去。那段时间,梨子结得又大又饱满,每逢黑夜,就从枝头上跳下来,像那滚床单的花童,重重地砸在瓦片上。瓦片上了年纪,接不住这古灵精怪的小生命,便一个接一个从屋檐上跳下来。只是一不小心又闪了腰,坠在地上清脆炸开的声音,像鞭炮、像烟花,虽是把爷爷吵醒了,却也冲得阵阵喜气。至于屋顶露出了稀疏的顶棚,亦是无妨,来年把土墙推倒,正好用青砖建一栋3层的小楼。楼顶多了天台,福气自然也就揽在了怀里。

  很多人离开村子,去了城里,成了所谓的城里人。一栋二三十层的高楼,六七百人住在里面,天台却只有一个。不是没人来这里晾被子,来这里种些花养些草,只是天台上总归少了一点生气,好像天台下面只有这一栋楼里的锅碗瓢盆与生活苟且,只有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昼夜交替。

  天台上到底有什么,再没人晓得。

  二

  我与天台正儿八经的接触,算来还是念小学的时候。那时候我不太高,站在学校的操场上,要把头仰到90度,才能看到教学楼天台的边墙。不仅如此,四周的大树,生锈的校门,还有校门口卖零食的驼背老大爷,我都得鼻孔朝天地看。当然,现在不必了,他们都变矮了。

  但我想,矮并不能说明什么。或许几十上百个我才够得着教学楼的顶层,但成千上万个它,也望不见我征服它的斗志。当下课铃声响起,我便和幼时的伙伴在整栋楼穿梭嬉戏,天台也是我们常去的地方之一。边墙很高,不必忧虑有掉下去的风险,它之所以被误解,只是因为它没有能力,救回一颗已经干枯成灰烬的心。我们从一个楼梯上去,又越过天台,从对面的楼梯跑下。欢笑声在楼道间越来越大,我开始怀疑,我们笑的时候,天台也混在里面跟着偷笑。

  毕业后,我几乎要忘了天台,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总要先学着把陌生的东西变熟悉。熟悉的东西把旧的记忆挤走,熟悉的东西也总有旧记忆的影子。直到初三那年,我才又爬上了天台。不过是悄悄地,趁着大家都去吃饭的时候,我才从人少的另一侧爬上去。爬的时候,也是轻轻地,再也不似从前那样一步一个坑,哪怕热血从心脏流过,烫得心窝子疼,哪怕三步并作一步地跑,也是轻轻的、静悄悄的。推开天台大门的那一刻,光芒像涨潮的江水一般吞没了我。天台上有什么?有杂草,有青苔,有鼠妇,有大腿一样粗的红漆水管,还有我。

  站在空旷的地面中央,风真的会从脸庞吹过,发丝轻扫着你的额头。你大可乘着风,看到对岸那栋斑驳的居民楼,它正蹲在马路边数着过往的行人;看到旁边高耸的大厦其实也没那么高,顶多比你多伸了个脑袋;看到食堂的饭菜其实也挺香,红烧的辣味咸味都飘到了楼顶;看到初中毕业其实也没那么远,没作业的暑假你可以跟着奶奶回到村子里满山跑;看到天空其实也触手可及,向日葵的黄、柿子的红、爷爷胡须的灰,3种颜色交织在苍穹尽头,缝隙处贴满了对未来的小心愿。这样看来,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恰恰什么都有。

  我把天台当作我的秘密基地,孩子们或许都有这样一个秘密基地,每天傍晚我都在这里与一切的一切如期相会,偶尔风把我带到长江对岸的山顶上。逗留得太久时,我便从另一侧下到一楼,再偷偷爬回5楼的教室。班主任站在门口,问过我为何此时才回来,我也只说今天的饭菜太香了,这也并非说谎罢。

  总之,我从未在天台见过人们口中的绝望,我也不太清楚为何它们会走到一起,像一块胎记摆脱不掉。只是许久之后,我也迎来了最后一次天台时光。这是在第二天我才意识到的,即便我像从前一样悄悄地爬上顶楼,轻轻地推动大门,即便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我也终究是进不去了。长长的锁链垂到地上,门把手被胡乱地缠绕着,我不知是锁链实在太绕还是光线太暗,抑或是我已经有些晕厥,自始至终我都没看清门是如何锁上的。我能确定的,仅仅是那里有一把璀璨夺目的大锁、一堆盘踞于此的铁链、一扇我推不开的门。我自然有过不甘心,我拼命把脸贴在门上,眼睛朝门缝里用力地挤,偶尔有一只鸟自在飞过,它并不知道底下发生了什么。我只想再感受一点风,想请它把我再带走一次,结果也无非只是妄想。光线透过门缝,像斧头一样竖直劈在了我的脸上,我疼得退了一步,再退一步,脚后跟不听使唤地踩在了下楼的台阶上。一旦退走,我大抵又会很快忘却罢了,像从未来过,从未发生过一样。

  三

  我想,我与天台的缘分或许从那时就已经结束了,即便此后的人生里,我遇到过无数形形色色的天台,双脚也再未踏上过。一是没了爬上去的勇气,二是没了爬上去的力气。我想其中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我在地上走得久了。一个人若是习惯了周围的事物,又有几个愿意再去长长久久地看一看别处呢?

  念大学时,听一位老师谈了几句无人机摄影,他说这些照片给了人们一种新奇的感觉,从高空中以俯瞰角度摄影的方式,是大多数人在现实中无法接触到的。这番话想来颇有道理,如果一根手指代表一个赞同,我甚至愿意竖起10根。只因他所讲的,与我初中时在天台上看到的出奇一致。

  一栋小楼搬个板凳,在马路边一坐便是几十年,昨日还看着两个孩子向对方挥手,依依不舍道出最后一次再见,今日又瞧着某个年轻人郁郁不得志地在路口徘徊。想来,他们都没有改变现状的勇气。四周的楼房像翻不过的围墙,和生活的迷宫一起限制住了脚步。这与无人机有何联系?如果你不去到高处,你自然难以发现。还记得初中登上教学楼天台的那会,我趴在边墙上俯瞰马路对岸的小楼,之所以叫小楼,是因为它真不大,像个上幼儿园的小朋友,蹲在地上数过往的蚂蚁。我想,如果我从未到过高处的天台,这些所谓的小楼,也只会如大多数人一般,成为我生命中的围墙。

  这样看来,走出迷宫的关键,是去到一个高高的地方,然后把这个世界看得扁扁的,把所有艰难困苦看得扁扁的,扁到你可以一脚踩上去。然而,最难的地方或许就在于此,要去到一个高的地方,要一步一个甚至几个台阶,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上爬,直到两只脚都踏上最高的楼层,才是我们挣脱束缚的最大阻碍。我那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好的教室设在最高的、天台之下的那一层楼,导致我每天都要在贫瘠的通勤时间上,比别人多挤出几分钟来翻越一层又一层的阶梯。

  现在想来,大家都挤在一楼,未必是件好事。去到最高的天台,也未必是件坏事。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