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唐】孟浩然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盛唐是一个人心思进的时代,文人士子们的功名心很强,都希望建功立业,名垂后世。终身没有入仕的孟浩然,也曾渴望能得到朝廷录用。在仲秋八月的洞庭湖畔,他眼前水汽蒸腾,苍茫的大泽好像能吞吐天地一般。洪波涌起,激荡得岳阳城似乎都在震颤。他把眼前的景色描摹得如此壮阔,却是要表达“世界如此广大,我想出来做事”的诉求。借着这浩渺的大湖,他说:我想渡过湖去,却没有舟船。在盛世闲居无为,实在有愧于这个时代,看着湖边钓鱼的人,只能空怀一片羡鱼之情。
他把诗寄给已经官居丞相的故交张九龄。那山水气象壮阔浩荡的开篇,既写天地广大,人该奋飞,又暗喻张九龄“海纳百川”的宰相气度。他希望张丞相能做引渡他的“舟楫”,让自己羡鱼的心情得到满足。
诗人以山河为名帖,完成了一场风雅的自我推销。山水的磅礴气象中,藏着对仕途的拳拳之心。云梦泽的水汽蒸腾下,暗含潜龙在渊的雄深底蕴。岳阳城的波澜震荡,是渴望被提携的心之律动。孟浩然借自然伟力喻示个人抱负,将干谒的功利性包裹在审美外衣之下,正是既有求于人,又不失身份的委婉表达。
同时代的王维,在出仕任右拾遗后,也曾写给张九龄一首《献始兴公》诗,希望得到更多的援引提携。他先说志节高尚的人宁可穷困自处,也不为了五斗米折腰。又写自己还是想请丞相考虑,能出于公义,给我公正的任用。虽是自荐,却写得志节慷慨,自具风骨。
相比之下,李白写给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韩朝宗的《与韩荆州书》,则显得锋芒毕露,就如他出鞘利剑般的个性一样。他既把对方捧到天上,“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也把自己吹到云端,“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日试万言,倚马可待。”豪气干云的辞藻背后,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超强自信。
杜甫写给尚书省左丞韦济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自叙平生,感愤悲壮,虽壮志难伸,仍词气磊落,傲睨天下。他虽然希望得到对方的帮助,能留在长安为官,诗中却没有半分乞怜之意。
李、杜、王、孟是盛唐最杰出的四大诗人,孟浩然和其他三位都是好友。他们干谒、自荐的诗文,风格各异,却都带着那个时代的昂扬精神。那些藏在优美词句背后的诉求,那些隐在辞藻里的渴望,构成了他们心理中最真实的一笔。他们的干谒诗,都展现了即便在困境中依然追求道德立身的价值观——即便是为了生存,也要用诗的语言,为自己保留一份体面。
中唐诗人朱庆馀的《近试上张籍水部》,则是另一种风调,他以新媳妇初次见公婆自比,将前途未卜的焦虑,藏于新嫁娘的羞涩眼波中,把希望得到提携的忐忑心情写得含蓄委婉:“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干谒诗的盛行,本质上是古代文人阶层上升通道狭窄的产物。盛唐四家中,王维官至尚书右丞,算是仕途上的成功者,李白虽曾任翰林供奉,却只被皇帝当作装点盛世的词臣,杜甫则终身官位低微,穷困潦倒。
孟浩然也曾被招至张九龄幕府,但后来还是黯淡了政治热情,隐居终老。而张九龄后来,也因为触怒唐玄宗,以“举非其人”被贬为荆州长史。混迹仕途的人,大概都有过自荐的经历,能不能得到帮助,能不能实现抱负,都是不可知的。而推荐他人,也是担着风险的。
后来,孟浩然曾被王维私自邀入大内官署,不巧正好遇到玄宗皇帝来视察,慌得孟浩然急忙藏到床下,但是皇帝已经瞥见他了,王维只得如实报告,不料玄宗挺高兴,说:“我听说过他的文名,为什么躲起来呢?”就让孟浩然出来见驾,问他最近有什么诗作,孟浩然就吟诵起来,当读到“不才明主弃”一句时,玄宗立马不高兴了,说:“是你自己不求仕,我并没有弃你,怎么诬枉我呢?”于是,孟浩然就此失去了进身的机会。《望洞庭湖》里的空间如此阔大,可以“涵虚混太清”,但到了禁中,他只能战战兢兢躲在床下的逼仄空间内。能撼动“岳阳城”的宏大修辞,与现实的窘境形成了荒诞的反差。诗人精心打磨的修辞“被误读”之后,就是一场语言事故。
但是,“舟楫”其实不在张丞相手里,而在“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名句中。那些被权力拒绝的文人,最终用被拒绝的文字,建造了比任何官职都更持久的纪念碑。
回望当下,干谒文化并未真正消失,只是换了新的形式。职场中的自荐、学界的投稿、社交媒体上的自我营销,都像是一种“现代干谒”。当我们在简历中堆砌华丽的辞藻,在求职信中揣摩对方的喜好时,与当年在诗稿中字斟句酌的唐人,并无本质区别。从这个角度看,孟浩然的洞庭诗不仅是文学作品,更是一面映照人性的镜子——它告诉我们,如何在追求目标的同时,始终保持精神的独立与自我的尊严。至于其他的,就交给命运和时间吧。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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