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每到年关将至,奶奶家的厨房里都会多出一只小桶,桶里泡着白白嫩嫩的年糕,摸上去滑腻如脂,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润。爷爷说,这是水磨年糕,比普通年糕更加细腻有韧性。

  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奶奶将年糕切成厚薄均匀的片。年糕有时用青菜同炒,金黄的花生油裹着雪白的年糕;有时裹上蛋液油炸,外酥里嫩;最简单的做法是清汤煮食,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无论哪种做法,年糕入口时那软糯弹牙、纯粹又温和的米香在唇齿间缓缓绽放的感觉,都让我吃得摇头晃脑。那时我还不懂得如何点评美食,只会埋头吃。爷爷看着我们吃得不亦乐乎,笑得十分慈祥。他吃年糕时,总是慢条斯理,细细品味,将眼睛挤成一条小缝,用一种欣赏又骄傲的语气说:“杭州的年糕就是不一样!”

  原来这是杭州的年糕!那它们是如何跨越千山万水,来到烟台的这座小城的?我恍然大悟:“这是姑姑寄来的年糕!”奶奶点点头说,这是姑姑的婆家自己制作的年糕,从浸米到晾干,经9道工序,选材是上好的晚粳米,粒粒饱满如珍珠,水磨工艺使其多了一分细腻,手工捶打使其多了一分韧性,捶着捶着便有了筋骨,渐渐温润如玉。做水磨年糕,往往要经过三四天的忙碌与热闹。我虽没有去过杭州,但已经想象出这番热火朝天的场景。闭上眼睛,又幻想出一条条年糕长出了翅膀,飞过山跨过河,排着队跳进了奶奶家的小水桶里。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咯咯的笑声,爷爷奶奶也笑了。一个个浸润着年糕香气的晚上,便如流水一般过去了。

  我们这里的年糕,总是软趴趴的,颗粒感十足,哪怕裹上蛋液油炸,酥脆的外表之下竟也是那样没滋没味的无趣。确实,吃过了杭州的水磨年糕,就再也瞧不上别的年糕了。爷爷也是这样觉得,口味一向挑剔的他,对水磨年糕却赞不绝口。裹着清汤,软糯的年糕滑下喉咙,连带着把寒气也逼出了几分,皱着的眉头也随之舒展了,饱经岁月的脸上,生发出满足又朴实的笑容。那时的我还不明白,那笑容里除了对美味的欣赏,还藏着对远方女儿的思念。

  二

  爷爷去世三周年忌日的前两天晚上,姑姑提着大包小包坐高铁从杭州赶了回来,在场之人无一不惊异于她是如何只身带着这么多东西长途跋涉的。回到故乡的第一刻,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从硕大的行李箱里掏出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两大包梅干菜、密封好的水磨年糕、给小辈带的各种零食,甚至还有给奶奶捶腿的两个大艾草锤……她一一清点着,分着给各家亲戚准备的东西。天气依然十分寒冷,但巨大的汗珠在她脸上淌着,留下十分明显的痕迹。

  因为这一特殊的日子,我们才得以相聚。平时因为路途遥远,姑姑两三年才能回来一次。大人们忙忙碌碌,准备着菜蔬,分点着各色物品。姑姑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路上的艰辛,为了将行李箱搬上车,腰差点累断了。奶奶在一旁说道:“还不是因为离家太远了。”姑姑没有接话,大家又都投入到忙碌之中。屋外寒风阵阵,拍打着窗户,屋内却因久违的团聚而热气腾腾,连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水磨年糕已从密封袋中取出几条泡在水桶里,只待上桌。看着这场短暂又热闹的相聚,我竟觉得是那样不真切。

  宴席餐桌上,当大家品尝到火腿炒年糕这道菜时,不约而同地感叹,水磨年糕就是不一样。我没有说话,慢慢咀嚼着,忽然瞥见窗玻璃上凝结的水雾。我想起小时候的许许多多个晚上,我和爷爷奶奶吃着年糕,看蒸汽氤氲了窗户,将窗外的寒夜变得模糊又温暖。如今推杯换盏间,竟无人提及那个最爱年糕的人。姑姑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在杭州生活的见闻,脸上的表情生动鲜活,仿佛这场聚会与忌日毫无关联。人声鼎沸的房间里,我沉默地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没有找到一点儿悲伤的痕迹。也许大人们是用这样的方式掩饰悲痛吧。

  三

  我想起3年前的今天。春寒料峭的早晨,风把人脸上的泪痕都吹得干涸了。姑姑一家风尘仆仆赶回故乡,从杭州到烟台,800公里的距离,在这一刻成了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我不敢想,也不愿想这一路上他们的心情会是何等的痛苦。那时我还在上高中,繁忙的学业让我很久没有见到爷爷了。

  故乡这个词,于我也渐渐远去了。记忆中的袅袅炊烟,或是滴雨的屋檐,都已模糊不清。生活越来越忙碌,无忧无虑的童年、自由自在的乡村生活都已经一去不复返。故乡在记忆里渐渐褪色,唯有死亡这个残酷的纽带,才能将散落各处的亲人重新聚首。

  这是多么潮湿又痛苦的羁绊啊。

  葬礼上,我看到姑姑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泪水像雨珠滴落在跪着的垫子上,已洇出一片濡湿的痕迹。哭声是那样的凄厉,她充满悔恨地诉说着自己如何不孝,要去离家那样远的地方,让自己的父亲临终前都没能见上自己一面。昔日豪情万丈的“要出去闯闯”的誓言成了今日自诉的罪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被两个亲戚搀扶着,从哭天抢地到呜呜咽咽,整个屋子弥漫着撕心裂肺的悲痛,阳光里漂浮的尘埃无声地诉说着物是人非。

  我站在角落里,第一次对死亡有了实感。在悲伤之下,还埋藏着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今挤满了人的老屋,爷爷曾在这里将我高高举起,一个幼儿的活泼与天真,随着身高和年龄的增长,也都尽数消失了。爷爷再不能把我举过院墙看夕阳,我也再不是那个为一口年糕就能欢呼雀跃的孩童。老屋在此矗立几十年,风雨不改音容笑貌,可除此之外,变得太多太多了。

  和3年前相比,今天的人们仿佛都走出了阴霾。饭席过后,又是喧喧嚷嚷的交谈。狭小的厨房里,丰盛菜肴都已成了残羹冷炙,包括那盘火腿炒年糕,剩一点汤汁菜叶仅存盘中。

  四

  返程那日,姑姑的行李比来时更加臃肿。奶奶炸的面鱼、蒸的枣饽饽……甚至还有两箱红富士苹果。爸爸和大伯一起帮姑姑把这堆看起来有千斤重的东西搬上车。临行前,姑姑略带遗憾地说:“可惜还没到槐花开的时候。不然,真想好好吃顿妈包的槐花大包子。”

  我想起之前每年四五月份,爷爷都会去摘槐花。长寿的老槐树年年开出繁花,那是多么清淡安然的春之味。除了奶奶包的槐花包子之外,爷爷还会给我们做槐花鸡蛋饼,吃得满嘴喷香,感觉生活都明亮了起来。返程前一天姑姑还回忆起她的小时候,说起和小伙伴们在槐树底下嬉戏玩闹,爷爷摘下的槐花还不等带回家就塞入嘴中,丝丝苦味过后又是别样的清香滋味。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眶红了。槐树还在,当年摘槐花的人却不在了。故乡的滋味,又不知何时才能尝到呢。

  姑姑坐上了回杭州的高铁,亲戚们也都各回各家。奶奶家的老屋又重回平淡安静之中,红瓦青砖,只能等到假期再见。

  我们带着姑姑给的几袋水磨年糕和其他特产回了家。晚饭妈妈问我年糕想怎么吃,我说简单做个年糕汤吧。一碗冒着热气的青菜肉丝年糕汤下肚,还是那样温和软糯的味道。升腾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泪水突然不受控制地滚落。原来最痛的乡愁,是明知味道依旧,却再无法共享那一碗温热;是看着熟悉的小桶,却再也等不到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来拨弄水中的年糕。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