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掌纹很深,像一条条蜿蜒的河流,从虎口处伸出,沟壑纵横,爬满整只掌心。她说自己年轻时会撑船,这是一双握紧过竹竿的手。彼时我们坐在乌镇的一叶轻舟中,窗外河面的波纹成圈荡出去,她笑着问船夫能不能让她来撑一段。

  结果当然是被拒绝了。奶奶坐在我的对面,窗外,古镇夜晚的灯光照亮她的侧脸,留在相机里的笑容有些腼腆,她眉眼弯弯,竖起两根指头比耶,慈祥得可爱。上岸后,我们回到主干道。小道不窄,但人实在太多,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我朝奶奶伸出手,指腹触碰到她的皮肤。她手腕一翻,五指穿进来,同我的手相牵。

  就像曾经我牵住她的手一样,那是在我还需要仰头才能看到她的面孔的时候。这个世界对小孩来说是很大的,小时候,我认为从家走到汽车站是一段非常遥远的路,如今长大了再走,也不过10分钟就走完。那时候如果要去汽车站,奶奶先锁好门,再转身,朝我伸出手。我将手搭上去,从小到大,我们走了无数个10分钟。

  奶奶的手总是很热,也很大,五指包裹着我,像一团不烫人的火。从家到汽车站,走的是老马路,不分车道人行道,车子开在中央,人走边上。我沿着马路白线走,右侧是树,左侧是奶奶。她是一堵矮墙,隔绝开我与车流,一路牵着我,直到我们走进汽车站的大楼。

  不止这段路,外出时,奶奶总牵着我的手。她的力气其实很大,能将比脸还大的面团揉成服帖的大圆团。我喜欢吃她做的塌饼,这是我们当地的特色美食,一种外皮柔软粘牙、内馅油热喷香的糕点。塌饼的外皮非常有韧性,需要用力咬才能一口咬断。奶奶牵着我的力道,大概就和塌饼的韧性差不多吧。

  奶奶牵着我去了很多地方。家旁边的汽车站、街道上的菜市场、幼儿园的大门口……我的小学、初中、高中,还有大学校园里的林荫道。我们走过了无数个10分钟可以走过的路途。奶奶总是用力握着我的手,掌心是热的,指头也热,热意沿着我们相触的皮肤,穿过皮肉,进入我的身体。她牵着我的手时,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不怕夜路的黑,不怕远行的悲,不怕思念的苦。

  奶奶掌心的河流,顺着那些纹路,流进我的掌纹,灌溉我掌中贫瘠的土地,让它长出绿芽,生根开花。

  上个夏天,我决心克服对水的恐惧,去学游泳。奶奶陪着我,我们在水中起伏。作为常年生活在岸上的生物,被水埋没的感觉不好受。我很紧张,学到换气部分时,总呛水。奶奶站在我的前方,朝我伸出两只手,掌心向上,水珠从指缝间滚落。她将手放在水面上,说不怕,奶奶牵着你。

  我将手放上去,与冰冷的泳池水相比,手掌心显得更热,是奶奶的温度。放松躯干,放松四肢,让水将自己慢慢托起,漂浮起来。我感到身体在前进,托着我的那只掌心,稳稳地隔在我和水之间。我慢慢向前漂着,像水中的一尾小船。紧握竹竿的那个人,将长竿伸入水中,用力地划,于是,水推着船往前,向着远方。

  在她掌心的河脉中,无论我漂向何方,都不会退缩。因为我知道,每当我回头,奶奶就在那里,用她宽大的、温热的手,牵着小小的我。

  如今,也是我牵起她的时候了。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