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三毛电话的时候,我正身处千里之外的北京,多少有些诧异。我俩虽有联系方式,但是多年不怎么联系,他那带着浓重乡音的大嗓门,一下子把我拽回了湘西那个群山环抱的小村。听说我要结婚了,他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嚷嚷,说一定要来。放下电话之后,关于故乡、关于三毛、关于那个穷并快乐着的童年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泥土和野草的气息。
今年清明,回乡去给外公挂青。穿行在熟悉的寨子里,昔日的层层梯田大多已成撂荒地、野草杂树肆意疯长。以前近300人的寨子,如今在家的,只凑得齐两桌人。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个田野山坡处处沸腾着劳动热情的年代。大人们累了就放开喉咙唱起来:“大田栽秧行对行嘞,情妹山歌甜过糖。糖水甜嘴一阵阵嘛,妹的歌甜透心肠啰……”歌声还在田埂上打着旋儿,对面山林就传来了回响:“干路栽苗难得活嘞,引水挖塘多快活。栽秧要把春水赶嘛,莫等太阳偏西坡!”
而年少的我们,则更加简单纯粹。放学后,赶着牛羊上坡,饿了,大自然就是我们的零食铺,树上的映山红、酸涩的三月泡、甘甜的丝毛根,还有茶包和八月瓜,都是上等的美味。当然我们也干“坏事”,比如偷偷扒地里的花生,为了消灭证据,竟异想天开地把花生苗再栽回土里,自以为天衣无缝。
有一年暑假在外公家,三毛信誓旦旦地保证他水性极好,怂恿我下河洗澡。结果,他那个“狗刨式”自身难保,让“旱鸭子”的我差点见了龙王。上岸后,我们瘫在河滩上,看着彼此苍白的脸,直到看见外公举着竹条怒气冲冲地赶来。为此,唯一一次被外公用竹条给我来了一顿结结实实的“笋干炒肉”,至今记忆犹新。
竹条带来的火辣痛感,在夏日慵懒的午后,最终也被渐渐抚平。我们这些孩子,就像坡上的野草,哭过闹过,转身就又恢复了勃勃的生气。当夕阳给寨子镀上一层金黄,炊烟袅袅升起时,白天的所有惊险与训斥,都化作了饥肠辘辘的期待。
那时,精神世界的中心,是谁家有电视机。三毛家是寨子里最早拥有彩色电视的家庭,每当夜幕降临,他家的木屋院子里就挤满了端着饭碗的男女老少,三毛他爸就会得意地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打开彩电,放VCD碟片。那方小小的屏幕,映亮了一张张专注而满足的脸,是我们共有的“黄金档”。
进了腊月,寨子就活络起来了。杀年猪是顶大的事,不用招呼,左邻右舍都来搭把手。男人们齐心协力,按猪、宰杀、分割。女人们说着家长里短,灌着血肠、腌制腊肉。孩子们则争抢着用猪尿包吹成的气球。厨房里猪肉在锅中翻滚,浓郁的肉香勾得孩子们围在锅边转。终于忍不住捞起一块,忙不迭咬下去,那股浓郁的肉香瞬间在嘴里化开了。浓浓的烟火气随着肉香飘散在寒冬的空气里,那滚烫得几乎要把喉咙灼伤的浓香,至今仍是我记忆中“年”的味道,醇厚,且再无寻觅。
如今,寨子逐渐冷落。只有春节,寨子里才会短暂地恢复些许往日的烟火气。但繁华总是短暂的,从正月初五开始,打工的人们如候鸟一般纷纷迁徙,不久寨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三毛的电话,让我突然想起那篇《即将消失的村庄》,心里不禁一酸。那个充满野趣、歌声与温情的故乡,或许正和三毛那不太靠谱的“狗刨式”一样,终将沉入时光的深水潭,只留下一圈圈涟漪,在我们的记忆里,反复荡漾。我们带走了回忆,却把根留在了那里。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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