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颂》

  【战国】屈原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脩,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橘颂》是屈原青年时期的作品,有人认为是他20岁行冠礼后抒怀而作,也有人说可能是他任三闾大夫时,为教育宗族子弟,对他们进行思想品格教育而写的。

  《橘颂》中,橘树被称颂为“后皇嘉树”,它并非山野间的无主之木,也不是寻常的庭前杂树,而是天地生成的美树。开篇的语意,和《离骚》中他对自我出身的叙述何其相似。

  在屈原笔下,橘树“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这份扎根南方的执念,远非地理空间的归属那般简单。“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橘树不能北移的植物特性,被升华为士人“深固难徙”的精神坚守。“南国”不仅是地理概念,更是文化身份的标识。橘树生来便属于这方水土,它的根须扎进楚地的红壤,正如士人的精神根系扎进本土文化的深层一样。在大争之世,谋臣才士纷纷穿梭于各国,以求取显扬的机会,朝秦暮楚是常有的事。屈原所处的楚国,也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他一次次受到毁谤,被贬谪、被流放,却从不改变对国家的忠诚。也有人规劝屈原离开楚国,去别的国家施展政治抱负,但屈原有自己的坚守,就像橘树一样,用“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的铮铮傲骨,昭示着生命的高洁与忠贞。

  屈原以惊人的艺术感悟,将橘树转化为承载楚文化精神的载体,让每一片树叶都闪烁着人格的光辉。橘树的每个部位都被赋予了象征意义,根是“深固难徙”的信仰,叶和花是“纷其可喜”的外美,果实是“文章烂兮”的文采,还有“精色内白”的“内美”。这种整体性隐喻打破了传统比兴的片段性,创造了物我合一的完整象征。橘树“曾枝剡棘,圆果抟兮”的蓬勃姿态,绿叶映衬着白花,枝干挺拔而纹理纯净。每一种美好的特质,都被诗人敏锐捕捉,进而转化为人格化的寓意。于是,橘树的外形之美与内在的纯洁,都仿佛天然为承担大道而生。它的“纷缊宜修,姱而不丑”,正暗合了儒家对君子文质彬彬、内外兼修的至高期许。至此,橘树从自然的草木,跃升为一种完美人格的理想化身。尤其是“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精神特质,“横”亘于世俗之“流”中,和他“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卓然独立一脉相承。当屈原写出“愿岁并谢,与长友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时,已将橘树视为跨越时间的知己与楷模,这种友情和崇奉超越了人与物的界限,达到“相看两不厌”的精神共鸣。橘树不再是外物,而是诗人塑造的自我精神镜像。

  清人林云铭说:“看来两段中句句是颂橘,句句不是颂橘,但见(屈)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镜花水月之妙”。确实,《橘颂》就像是屈原一生的序曲与宣言。他青少年时,如同那株“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的幼树,充满理想与朝气。诗中“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的自勉,何尝不是对未来的期许与自我砥砺?橘树“独立不迁”的品格,已为日后《离骚》中“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坚定埋下伏笔。他坚守着内心的准则,不与奸佞同流合污,即便被流放,也始终保持着清醒与正直。他最终选择抱石沉江,以生命践行了“深固难徙”的誓言。橘树“淑离不淫,梗其有理”的坚守,最终化作了诗人“伏清白以死直兮”的惊世绝响。南国嘉树的精神风骨,终在汨罗江的波涛中永恒。他当年时吟咏的“不迁”理想,在生命终点处兑现为令人心折的忠诚。

  后世文人对此心领神会,纷纷追慕效仿。隋代李孝贞《园中杂咏橘树》:“嘉树出巫阴,分根徙上林。白华如散雪,朱实似悬金。布影临丹地,飞看度玉岑。自有凌冬质,能守岁寒心。”完全承继屈原的诗意。张九龄《感遇十二首·其七》中“江南有丹橘”的咏怀,也以橘自喻,抒发自己在宦海沉浮中节操不改,却命运不济、壮志难酬的感慨。明代画家沈周在《花果图》上题诗:“南国嘉树生光华,屈子曾歌岁有加。我今写此非玩物,爱其贞洁凌岁华。”画中的橘树俨然君子之姿,正是《橘颂》精神在丹青中的延续。

  《橘颂》托物寄情的写作手法,更是深刻影响了后世文学。陶渊明爱菊,取其隐逸之趣;周敦颐爱莲,取其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苏轼常画枯木竹石,也因为三种物象寄托着他的精神追求,“竹寒而秀,木瘠而寿,石丑而文,是为三益之友”。当代作家茅盾的《白杨礼赞》、袁鹰的《井冈翠竹》,也都是对这一文化传统的继承。

  如今,世界已成为地球村,我们的迁徙已成为常态,各种意识形态更显纷乱复杂。可是,在四处奔波的路上,应该像屈原一样,有一株随身携带、作为镜鉴的精神橘树,那是对崇高理想的执着,对完美品格的坚守。无论走到哪里,“独立不迁”的,是我们赖以立于世间的根;不能改变的,是“精色内白”的光明心地。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