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一年了,我没有回过高中一次。

  只有暑假某天,我隔着墙遥遥地朝里望了一眼。楼前那片小池塘仍开满了莲花,是粉的,是艳艳的,含着羞怯情态,或是彻底舒展开身体,露出其间嫩黄的心。翠绿的圆叶托举簇拥着它们,连带着周围的浮萍芦苇,还有叫不出名的野草,把生机勃发的景象捧到眼前。

  想起去年,为求得考试运,我们向这池里放了许多锦鲤,色彩斑斓,的确像身披华美锦衣。我抓住它,那湿滑的身体在手中扭来扭去,透着生命的鼓动韵律。它们还好吗?有没有挺过那个干枯的冬季?是不是还在庇佑着新一批学子的前途命运?

  如今对于学校,我的记忆已经蒙上美好的滤镜,所剩的唯有青春与花草鱼虫的生命力。我不会否认那段漫长备考带给我的痛苦,因为痛苦也是我成长中不可缺失的部分。除了痛苦,我还有一池塘的水以及水里的生物。在那时,它们毫无保留地属于我。

  楼前池塘里的莲花野草,陪我度过了苦读的日日夜夜,它们生长的模样,安慰了我不知多少次。

  挺过了痛苦,走出那片池,来到更宽阔的海域,我发现自己没长成莲花,而是成了一棵野草,怀着平庸的资质,没资格掌舵,迷茫于人生海海。我好像忽然失去了对生活的掌控力,化身为被一嚼再嚼、终于失去味道的口香糖。曾经那个挣扎于题海中的我,会苦中作乐,还未忘记狂妄,还会年少轻狂地说要把世界踩在脚下,说未来无限可期。

  而我终于真实地长大了,习得了大人的无助与胆怯,不敢把池塘据为己有了,它分明归属于广大的自然。于是我失去了池塘,没有成为莲花。我是野草。我不再回学校。

  获得新的身份,然后过去了一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整理家中的书时,翻出了高三时的日记本。打开看了看,里面的字迹凌乱,内容无非是郁闷心情的发泄、劝勉坚持下去的话语,比如“这烂醉如泥的人生,什么样我都照单全收”,还有“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当时写这些是出于怎样的心境,我已经全部忘光,或者说我早就没办法与过去共情了。我有点想笑,但更想沉默。当初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们把有些事看得比命还重,走过去后掂量它,却发觉轻得不值一提。

  本子里有一张纸掉出来了,上面的字意外整齐,右下角煞有介事地落着款。纸上这样写:

  池里的睡莲悄悄醒了,层层剥开,像一座玲珑宝塔。外缘最先垂落,是粉白晶莹的底座,中间花瓣叠复,拧簇成少女未长开的含羞情态。最尖处那一抹俏的粉,施胭脂只半分。它也竟通得灵性了,它也知如何是美。绕池的月季、芍药在一夜之间开了,装点着校园。极艳丽的红、粉,将青春的夏初张扬。然而,我最爱的是不知名的水草,劲瘦挺直,在水中立着。鲁迅先生不是也为野草题序吗?他说爱这野草的魂灵,写下“我将大笑,我将歌唱”。我也爱这野草的魂灵。不为别的,单单对它挺立的姿态心生喜爱。在池边,吹来的风携着水汽,凉凉地扑在面上。我想,宇宙的第一场雨一定是甜丝丝的,它浇灌了第一个湖泊,也许该叫小水坑。你所知道的、你所不知道的,有鳃的、有鳍的,灭绝的、存活至今的,绿色的、银色的、透明的,各种生物,都在原初的水坑里舞动。地球不是别名水球吗?那汪洋一片的海,曾是小小的水坑,不比池塘大。对着宇宙的宏大,汪洋一片的海也只能算得上是小水坑。我们跳起舞来,将肢体同水波一起摆动。花儿们,草儿们,我们握起手来,我们拥抱彼此。我们知道生命之初在原始海洋,我们出生于子宫的羊水中,我们懂得水是生命之源。孕育、抚养我们的是生生不息的自然。唉,自然,让我亲近你,让我亲吻你,让我感恩你。

  眼前的睡莲静放着,没有一丝波动,像朵假花。但我知道它花朵叶脉中的经络组织正在流淌,它美丽的身躯正在呼吸,它不显露的根正在欢快地吸食池塘底部的水呢!

  2024年4月27日

  晚自习于教室作,楼正对池塘

  我把这段文字读了又读,把它夹到笔记本中,带在身边。你们可以批评它幼稚矫情,可以说它逻辑混乱不知所云,但它给了我一丝安慰,里面很朴素的自然观念,像是一剂现实生活的解药。我突然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落魄,不至于绝望。我不是莲花,更不是野草。它们的种子留在我身体里,我学习它们淡然自若的生活态度。我是和它们一样生长于自然中的生物。无论周遭发生什么变化,我们只需要空气、水、食物,和一些必要的滋养,便可以活下去。

  新的学年,我成熟了许多。在南湖边上跑步,沿途见垂钓者,闻河水的鱼腥味,绿色的浮藻把水面染得浓稠,秋天的雨季里月亮不常露面,乌云给天空带来沉甸甸的灰。都说伤春悲秋是文人情怀,我对于万物从来只感不伤,它们融洽环境遵循时序,比我们悠然自得。

  不必为自己的生活强加价值,不必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作为一生的终极目标,我与自然中的万物没什么分别。我不祈祷世界将我拯救,我从来就没有被困于牢狱中。我不再那么急于求成,要求每份努力和尝试一定得到相应的成果。我不再拿别人的经历与自己作对比,最后落入痛苦的循环中。我愿意慢慢呼吸,慢慢地写,慢慢地等。一株植物的慢。

  我像莲花野草一般生活。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