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鸡腿吗？10块钱一个，最后几个了。”

　　这是一趟从广州开往张家界方向的普快。因为周末去了趟常德，临时又要去石门办点事，多年没坐普快的我，鬼使神差地选了这趟车。车厢很空，几对旅客安静地玩着手机，窗外的田野、山丘、村庄缓缓掠过，像一幅慢慢卷起的旧画。

　　列车员推着小车，从空荡荡的车厢穿过，她的声音不大，却拨动了我心弦。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恍惚，愣了几秒，然后买了一只鸡腿。鸡腿裹着辣椒粉和葱花，外皮微焦，卤香扑鼻，拿在手上还透着热气。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我又回到了童年那列“哐当哐当”的绿皮火车的美食盛宴中。

　　小时候，坐火车是件稀罕事，而能在火车上吃到美食，更是如同过节一般的隆重。列车员推着小车从人山人海中穿过，车上堆着卤蛋、火腿肠、方便面，还有八宝粥、麻花、各种盒饭。汗味、烟味、皮革味、方便面味、卤菜味……各种气味在车厢中交织飘荡，像一坛浓郁发酵的老酒，蓬勃而又真实。

　　站台上，更是美食的热闹舞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大肉粽、卤猪蹄、烧饼、玉米棒、盖浇饭、冰镇汽……车一停站，我就爱趴在窗户上贪婪地望着各种各样的美食。

　　韶关车站的煲仔饭最是诱人。每次坐车我最期待就是列车能经过韶关站，一口巨大的炭炉密集地排着几十个被烟火熏得乌黑的砂锅，浓郁的米香、酱油的鲜香、腊肠的油脂香，在嘈杂污浊的空气中弥漫。车一到站我就迫不及待地冲下去，端着滚烫的煲仔饭像捧着一盆珍宝，米粒晶莹剔透，锅底焦香酥脆。那时坐绿皮火车最大的满足感莫过于一盆滚烫鲜香的煲仔饭，不论旅程再难熬都是值得的，那是旅程中最大的犒赏。

　　如果你没有在绿皮火车上吃过鸡腿，这样的人生旅途是不完整的。那时总是很困惑，不知道为什么火车上的鸡腿就是无与伦比，不管是列车上售卖的鸡腿，还是站台上售卖的烧鸡、熏鸡、扒鸡，它们都散发着勾人魂魄的香气。油亮的光泽、滚烫的温度，皮脆肉嫩、汁水丰盈，连骨头都酥香入味，一口下去，简直就是人间至味。那时坐火车的标配莫过于两瓶啤酒、一只烧鸡、一袋花生米，外加几根黄瓜，这样的旅途再漫长都有滋有味。

　　火车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城市，餐车则是这城市中最繁华的美食街区，在这里仿佛置身于一场盛大的美食博览会。那年我还在读小学，跟着叔叔去到桂林游玩，在餐车上，他点了一桌广西风味：酸笋炒牛肉、荔浦芋头扣肉、啤酒鱼、螺蛳鸭脚煲……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那么多种菜肴，食物可以做出那么多种味道。那顿饭让我第一次领略到食物世界的丰富多彩，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美食世界的神秘大门。

　　绿皮火车上的美食头号招牌，绝对是方便面。它就像一位低调朴素的扫地僧，永远是最接地气、最通人心的。只要坐长途火车的旅客，背包里绝对少不了方便面。或许是车厢的颠簸让味蕾更加敏感，又或许是在这漂泊的旅途中，最简单的面成了最好的慰藉。柔软的面条、浓郁的调料在空中升腾，窗外的风景飞驰而过，车厢里热火朝天的景象，都赋予了这碗面独特的灵魂，如果再配上一根火腿肠，便成了顶级美味。这不仅仅是一碗面，更是旅途中一份简单却又隆重的仪式感，那种在喧嚣与宁静之间的小幸福，让每一次出行都变得更有意义。

　　绿皮火车载着天南地北的人，也载着五湖四海的味——旅客们自带的家常菜。北方人带一兜馒头、几根黄瓜和蘸酱，南方人拎一盒甜点、一袋荔枝。分享与交换，是这狭小空间里最朴素的快乐。你送我一个卤鸡爪，我赠你几颗大蜜枣，陌生人之间最温情的瞬间莫过于此。记得有一回，我对面坐着几位东北大叔，一路侃大山、喝啤酒、啃烧鸡，快乐似神仙。他们见我眼巴巴望着，也毫不吝啬地递来一根哈尔滨红肠，那是我吃到的第一口红肠，咸香浓郁，带着烟熏的野性，至今魂牵梦绕。

　　还有一次坐卧铺去云南，对面是一对山东老夫妻，带着满满一大袋的吃食：韭菜盒子、饺子、卤牛肉、炸带鱼、油焖虾，甚至还有两根粗壮的大葱。老太太看我拘谨，硬塞给我一个韭菜盒子：“姑娘，尝尝，这是亲手做的，比火车上的饭可好吃了。”那一路，我被投喂了各种美食，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比任何珍馐都暖胃暖心。绿皮火车的魅力或许就在此，它不只是一段旅程，更是一方流动的、藏着人情底色的人间烟火。

　　如今，铁路如银梭般穿行在祖国大地，高铁风驰电掣，秩序井然。车厢里，扫码可得四方美食，冷链轻食、特色热餐，精致却似蒙着一层透明的隔膜。而我，却总在某个恍惚的瞬间，听见记忆深处传来一声悠长嘶鸣——那是绿皮火车笨重而温厚的喘息。

　　旧时光里的列车，总浸在黄昏油润的光里。列车员吆喝穿透嘈杂，油纸裹着的大鸡腿烫着掌心，粗糙，咸香，一口咬下是实实在在的滚烫。车厢摇晃，人们挤坐着，分享一碗泡开的面，汤头浑浊却暖透肺腑。红肠，切片厚实，蒜香混着烟熏气，就着窗外流动的田野，嚼出了人情。

　　那是一个混杂而鲜烈的世界。花生瓜子与泡面气息缠绕，火腿肠剥开时“刺啦”一声脆响，铝饭盒里的西红柿炒蛋带着锅气。味道粗粝，却饱满如大地的脉搏。没有精致的隔绝，只有敞开的热气、偶遇的交谈、孩子哭闹与大人轻笑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那是流动的烟火人间，在哐当哐当的节奏里，炖煮出最本真的暖意。

　　现在列车更快了，可有些东西，却像被疾风甩在了身后。那些粗糙的、油润的、需要等待和分享的滋味，那些在缓慢行进中滋长出的温度，终成了铁轨尽头飘散的传奇。我们抵达了无数个目的地，却再难回到那个热气腾腾的、会颠簸的故乡。

　　绿皮火车渐渐驶入暮色，而它的汽笛，还在多少人的胃里，藏着一声温热的回响。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