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西林壁

　　【北宋】苏轼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元丰七年（1084），48岁的苏轼离开贬居4年的黄州，赴任汝州团练副使。暮春四月，好友参寥子（释道潜）送苏轼到达九江，然后在二人在苏轼老友刘恕的弟弟刘格相陪下共游庐山。

　　苏轼被庐山秀丽奇绝的景色深深吸引，原本不打算写诗，可是他哪能憋得住啊。漫步在庐山的奇峰幽谷之间，他不知不觉就写了9首诗。初入庐山，他先作了《初入庐山三首》，其中有“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之句。此时的苏轼尚觉庐山陌生而疏离，期待着与它成为“故人”。随后数日，他遍游山中名胜，写下《庐山二胜》等诗作。直到最后要离开时，在西林寺的墙壁上题写了一首诗，这首诗以独特的哲学深度成为千古绝唱。短短28字，道尽了认知与存在的永恒命题。

　　苏轼在庐山的其他诗作，为我们理解《题西林壁》提供了重要语境。在《庐山二胜·开先漱玉亭》中，他写道：“愿随琴高生，脚踏赤鯶公。手持白芙蕖，跳下清泠中。”他想要像仙人琴高那样，骑着红鲤鱼在水中自由遨游，诗句有李白一些游仙诗的影子，显示出苏轼的道家追求。《赠东林总长老》则充满禅意：“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诗中，溪声和山色都被他拿来比拟佛法，揭示出万法皆由自性真如生发的佛理，展示出他豁达的人生态度和对佛学的深刻体悟。苏轼先是从各个角度观察庐山，感受其“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多变形态，最终悟出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哲理。

　　要理解《题西林壁》的深意，需要体会苏轼写作时的人生境遇。此时的他已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生死考验，在黄州度过了4年贬谪生活，这个时期是苏轼思想转变的关键阶段。他从一个混迹宦途的士大夫，逐渐转向探索生命本质的哲人，苏子瞻也就蜕变成了苏东坡。

　　苏轼的哲学思辨，以儒家为根基，融合了佛道思想。从青少年时代，他就旁涉“释迦文”“喜佛书”，经历贬谪之后，他“惟佛经以遣日”“读释氏书，深悟实相”。他爱读《庄子》，曾说“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他汲取道家顺应自然的思想，乐天知命，笑傲风雨，“一蓑烟雨任平生”。在黄州，他与佛印、参寥子等僧人交往密切，精神在困境中升华，还写下了《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赤壁怀古》等融合儒释道思想的名篇。

　　《题西林壁》揭示的认知困境，在东西方哲学中皆有回响。《道德经》开篇即言：“道可道，非常道”；庄子谓：“吾丧我”，然后能见天地之大全。苏轼“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叹，与庄子“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异曲同工。西方哲学中，康德区分“现象界”与“物自体”，前者是理智范畴加工后的经验对象，后者是独立于经验的不可知本体。尼采则指出：“世界上没有真相，只有视角。”这些都与苏轼的认知相对主义遥相呼应。现象学家胡塞尔提出“回到事物本身”，强调通过本质直观把握观念活动的超验性特征。苏轼则意识到认知者的位置决定了认知结果，完全客观的“事物本身”或许永难企及。

　　从现代视角看，《题西林壁》可衍生出多重解读。在认识论层面，它揭示了认知的相对性与局限性。每个人的视角都受其位置、背景、经历所限，因而对同一事物会产生不同理解。真正的“客观”或许只是多种主观视角的整合。在存在论层面，它暗示了存在的多面性与流动性。庐山没有固定不变的“真面目”，它的存在样态随着观察者的视角而不断变化。这暗合佛教“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思想——事物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在实践哲学层面，它教导我们保持开放与谦逊。认识到自身视角的局限性，才能尊重他人观点的合理性。这种思维对于当今多元文化社会尤为重要。

　　苏轼不仅指出了认知的相对性，还暗示了超越相对性的可能——虽然不是通过完全客观的认知，而是通过承认并包容多种视角的智慧。在中国哲学史上，苏轼的独特贡献在于将禅宗的直觉观照、道家的自然哲学与儒家的实践理性融会贯通，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人生哲学。

　　《题西林壁》是苏轼哲学思想的诗意表达。它用简练的意象道出了复杂的认知哲学问题。在今天这个信息爆炸却观点极化的时代，苏轼的智慧尤为珍贵。我们太容易陷入“此山中”而自以为识得“真面目”，太容易将个人视角绝对化而否定他人见解。苏轼提醒我们：真理有多面，认知需谦卑。唯有承认自身视角的有限，才能开启真正的心灵对话；唯有超越一己之见，才能窥见更为广阔的真实。

　　苏轼离开庐山后，继续他起伏不定的人生旅程。此后他又历经再度被贬，甚至流放海南的磨难，但他始终保持着超然与豁达。或许正是这种能够超脱“此山”看“此山”的智慧，让他能够在逆境中保持心灵的自由。正如他在《超然台记》中所写：“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

　　《题西林壁》不仅是对庐山面目的探寻，更是对生命真谛的叩问。它告诉我们：生命如庐山，面目多变；认知如游山，角度多元。我们可能无法抓住某个“真面目”，而在于欣赏多面目的丰富与深刻。苏轼道出了一种永恒的认知困境与超越之道。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庐山”，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此山中”，苏轼提醒我们：换个角度看，世界大不同。

　　责任编辑：宋宝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