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能是空气中颗粒物变少的缘故,城市一扫前些天的灰蒙。阳光并不过分热烈,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我坐在书房的飘窗边,眼睛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些远方的事物似乎离我越发近了。窗帘卷起慵懒的弧度,从11楼往外看去,依然是熟悉的景观——几栋高楼建筑和广告牌占据了取景框的下半部分,上半部分的空白地带则与以往不同,明净的天空下,今天有几团花椰菜形态的云出现在那里。
云是自由轻盈的事物,如消融前的雪花蝴蝶,风起时的蒲公英绒毛,它不受地心引力束缚的特性,凸显出困于地面上的建筑物的笨重。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能感受到它试图从土地里拔出身躯,努力想要够上飘浮的云。我试图用相机定格住这个有些诡谲的画面,令我意外的是,它们原本好像火焰和海水不相容,却在画框里显得无比和谐交融。
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云和万物的搭配都很和谐。在我儿时那张咧嘴大笑的照片里,季节是盛夏,背景就是白云。那时我喜欢在旷野里跑来跑去,嘴里叼着不知名的草茎,累极后倒在灌木丛里,眼睛眯着一条缝,看着一朵朵流动的云。云对于我来说是那么遥不可及,它从容自如地路过这个世界,而滞留人间的我们只能隔空注视,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我的心中有时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些云飘来飘去多累啊,会不会有朝一日耗尽气力,掉落到我的怀里来?那样一团绵实松软、暖融融的云,该比羊毛毯和棉花被还要舒适吧!
在不同的年岁里,我们对云的理解都不同,看云的心境也有细微的变化。对云最初的想象,来自“白云生处有人家”等诗句,描述不过寥寥数语,却让我对云层之上产生极大的兴趣。那里面究竟藏匿着什么,我们谁也没见过,连想象也无从想象。好在浪漫的神话绘本和电视剧的播出,满足了我们的好奇——云上面是富丽堂皇的凌霄宝殿,里面的神仙个个法力高强,腾云驾雾好不自在。于是我也有样学样,假装在云上翻筋斗,见人就比施法的动作,偷偷制作胡须贴在嘴唇上面,装作法术高深的仙人……
小的时候,我们对棉花糖有种难以抵挡的喜爱,除嗜甜以外,也有一多半源于它的外表蓬松,卷成一团一团的形状,像是地上的云,每次瞧见都缠着父母要买。这恰似云朵之物,在机器里缓慢地形成,又被一根竹签串住,此时此刻停止了流动,好像是云朵下凡,只为了让我们品尝它在飘散前的味道。
哪怕没有云,但和别人提到云,不管在梅雨季节还是寒冬腊月,总是能联想到一片永恒的白云在无限的疆域里流动。它像一尾白色的锦鲤在想象和现实之间来回游弋,好像没有任何事物能干扰到它,气流穿过云满是孔洞和缝隙的身体,阳光也紧跟着穿过去,它却没有消散,继续在空中慢慢悠悠地飘着。
后来,我们的视野开始多了一些阻碍物,城市的拥挤让我们不能那么清晰地观察到云的全貌。我和朋友相约到城市的最高点,爬到衡山或是雨母山的顶端看云。雾气迷蒙时,我们蹲守几天还是看不见云的踪影,只能感叹时机未到,云不见我。当然也有和云有缘的时候,在漫长的跋涉过后,天空恰好变得一览无余,我们目睹云在不稳定的空气中慢慢发展成浓积云的全过程,等它飘到头顶正上方时,一些不那么绵密厚实的云朵边缘地带出现了缺处,细碎的阳光洒落下来,云朵仿佛也和少年心气一样,渐渐被上色染红。
看云是有乐趣的,无论是在平地还是高山,抑或是舷窗外铺陈开来的云海。这样一场无意识的浪漫过后,一起有过观云体验的人,大概和分享过其他事物的人,心理上的距离会有所不同。几年前在杭州的东芝坞,我忙着清理厨余垃圾,一位素不相识的小朋友突然拉住我的衣角,将我带到民宿门口。那个下午,我手上还拿着抹布,和他并肩欣赏一片云怒放的全过程。他说,怎么样,我觉得云比西湖的水还好看。可能因为云的见证,那一刻我们会心地笑着,并成为心灵共振的好朋友。
可能出于对云的偏爱,在字典里看到浮云遮日这个词,也生不出讨厌的情绪,哪怕是隐含怒意、面色发黑的云。大概是因为我们慢慢长大,都有了一双心事重重的眼睛吧!随着时间空间的变化,我们从一片天空转移到另一片天空,渐渐发现白云之外,天空之中乌到发黑的、青霾色的云也多了起来。我们的目光也变得深沉,仿佛能够洞穿云层深处浓稠的黑,能看见积雨云暗暗积蓄着雷声和闪电,随时可能发出裂帛之音,像极了我们成长过程中那些难料的阵痛。
很多年过去了,在地上我还是寻找不到最接近云的事物,哪怕是棉花糖也不行,没有什么是云的替代者。我把观察的重心从天空回落到地表,但随意抬起头,还是会轻易被一朵流动的云吸引,就像看到一面象征自由的旌旗,并进行一次精神上的短暂出逃。
在这个天气不错的下午,如果没有延时摄像机的存在,我大概也不能察觉到云的变化,也不会再有精力长久地凝视一朵云,记录一朵云方位的变化,看它的边缘处微微卷曲。距离上一次看云,时间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我的心中再也生不出那样一种迷醉的心情。
我怀念那个心无旁骛看云的自己——任凭时间慢慢流逝,也不觉得如何难熬,因为心里清楚知道,哪怕自己再孤独,云也会是远方的朋友。在那个自己眼里,云只是云,是一种直观的美,没有多余的词语能够形容那种心情。那个自己痴痴地看云,仿佛可以从少年看到晚年,胸腔里洋溢着一种被撑开的幸福,而这份幸福竟可以被他所独自拥有。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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