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初，在六安天堂寨的山脚下，迎来了一场始料未及的雨。

　　唐代诗人许浑曾感叹：“山雨欲来风满楼。”昨夜睡下时，骤起一阵风，把窗帘吹得像是腮帮子一样鼓鼓的。这雨势必是要来了。

　　清晨时分，偶有几只山鸡嘶鸣，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了雨声淅沥。可是那时的阳光，并没有热烈到刺痛双眼，随即倒下的身躯，却跟着那一串串嘶鸣升上了高空。

　　“笃笃，笃笃，笃笃——”

　　登山客手中的竹杖声，翻腾进升起的云雾，夹杂着一丝丝雨，再次回到了大地上，钻进了我的耳朵。我既知那是梦里的臆想，却似去往沙湖道上，同苏轼“竹杖芒鞋轻胜马”走了一遭。我欲比苏子，恳恳作诗，却只在梦中山境中得到了半句“竹杖笃笃”。淅沥的雨浇灭了驻足的我，只笑还是无法拥有“何妨吟啸且徐行”的旷达。然而，又何必刻意拥有呢？

　　陶渊明说：“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少无山野居，我性本爱丘山，前世即便不是那峭壁间扎出的蕨草，也必是夜黑风高时穿梭不停的山鬼。于大山间，才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作为人的存在。

　　下雨天的瀑布激荡得更加热烈。从白马大峡谷上方越瀑布群，石阶的凹槽积起的水，将松树间停落的山鸟吸引过来，青苔在纹痕中疯狂吮吸着滴落的恩赐。

　　雨水很大，被一片片青叶接住再甩下，四处的林木沉浸在一片柔和的白纱中。我将手中的竹杖敲在地面上，如梦中一般“笃笃，笃笃”。我惦念着那半句诗——“竹杖笃笃”。

　　一股气向上攀登半个小时，人便从林中翻出来，径直地与山一起撞进了云的怀抱。茫茫大块，悠悠高旻。远眺一片乳白，不见天光，不见谷涧。站在峭壁悬崖上，仔细看，时不时飞过几只互相惊吓了彼此的山鸟，你不动，它不动，她也不曾动。仔细听，方才身后被雷劈石挡在峰下的泉水声，隔着云中的林海又潺潺流来。湿漉漉的山壁，躲在云深不知处，是我的梦啊。

　　我时常梦到自己化作一株悬崖上的蕨草，细细的叶子努力向自由的空中伸去。我想做这大别山中最高的那株植物，让日月为我斗转星移。我愿做飞鸟栖息的枝头，可是我太过软弱，不能支撑起那些分量。

　　我转过一段段栈道，汗水和雨水混杂着分不清彼此。家人打来电话，他们已经乘缆车穿云破雾，从茂密的绿丛中到达顶端的车站。我说，我正在向上。那无处寻找方向的天堂寨，仿佛就在眼前那片云后。这片华东地区最后的原始森林，潜藏着无数的狂野。云雾缭绕之下，这里的生物都回归了原始的状态。我只是将我的身躯紧紧贴在空气中，让松枝上挂不住的水珠不偏不倚地落在嘴巴里，深深吸气，将那山的气息混合在清甜的雾气中传输到肺部。

　　雨渐渐停了。身边的人说，向前看是鄂区、往后看是皖地，我这才注意到前方是断崖。板块运动在这里拱起一道垂直的界碑，荆楚大地就在1000米下的丘壑间。

　　散漫的云开始凝聚起来，在远远的大地上锻造出一面镜子。白象戏水的巨石，似乎真有一只巨大的象鼻，甩了几下，在镜子上拨开几处玄冥，一簇簇房子在白云中露了出来。

　　霎时间风又起，那面镜子上的景象，便如煮沸的水汹涌起来，又如大潮的浪花冲上悬壁，把我再次裹挟进原始的狂野中。山石上那些远眺的人，拼尽全力发出的呼嚎声，始终穿不透、扛不住稀薄的空气。我看不见东西南北，也听不清善恶忠佞，已不可能听到的泉水声，在山谷中如猛虎般咆哮。我脚下的石体，轻飘飘，何所似？欲乘风，往之蓬莱。

　　我在云中久久逗留，不愿离去，将这座山峰从太阳的西侧挪到了它的东边。蓬莱，渤海，瀛洲，桃花源，那些遥远到无法回忆的地名，愈发清晰可辨。

　　回望那群青山，我如水中沙石，遇滞，而沉积于河床和浅滩。曾有人在文章中写道，人为什么会在夕阳西下、众鸟归巢的美好光景中失语？只因栖居于此的感受内化于心。

　　梦中的山，我见过无数次，早在嵩山之前——宣纸上的皴擦，是苗岭清秋的凄凉；毫尖的点点，是黄山迎客松的剪影。中锋，侧锋，逆锋，自有山石可摹可状。然而那都不是眼下的山，那是虚渺的幻境，是拖住腿的片片泥沼。我想拿十几年前的眼，留住现下的风光，镜头里那是一汪青翠，是一汪净白，底片里却都是当年的粗糙。

　　待我在群山中告别云的回响，隔了一夜，“竹杖笃笃”还未消去，山谷里的风吹着林间升起的雾，缓缓将那日的雨，降在我今日的梦里。

　　风雨潜入溪潺潺，他峰更比此峰巅。

　　竹杖笃笃泉啸谷，壁松悠悠云吞山。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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