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家村南边有个深坑,是当年村子里几户人家盖房子挖土留下的。它在这个村子里躺了很多年,幸好老天垂泪,它身后有一条真正的河流奔涌,久而久之,这个坑里也蓄上水变成了小河。庄会一家就住在离河不远处。

  庄会的世界是由“可能”和“也许”构成的,小人书里的诸多可能,动画片里的众多也许,一点点拼凑出了庄会的童年。所以在庄会还不会写“河”这个字的时候,那条河里就已经住满了庄会想象出的怪物与精灵了。

  某年春天的傍晚,太阳正在将最后一点余晖揉碎了撒在河面上。河边有人钓鱼,庄会就蹲在他旁边看。盯得久了,鱼竿居然渐渐变了形状,变成了缠绕风筝线的转轮,橙黄相间的浮漂像是蜘蛛静静蹲在水面,又像是蝴蝶飞在天空上。庄会自己也变成了蝴蝶飞进河底,他看到银色的、青色的、带着斑点的鱼,正摆着尾巴,互相碰着头,窃窃私语着怎样去咬那个挂着诱饵的钩。他看到白色蚌壳与彩色玻璃构成的城堡,他也看到一个巨大的金色阴影在河底深处,仿佛投进河底的阳光都汇聚在了那处。

  那天晚上庄会做了一个梦,他的梦里有一条鱼王,就在白天的那条河中。鱼王藏在最深的阴影里,披着水草织成的斗篷,身体透着旭日初升般的金,又流着木炭熄灭前的暗红。它就这样躲在它的宫殿里,静静地看着水面之上那个蹲着的、小小的他。尾鳍拨动,给庄会的梦浸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潮气。

  又是寒冬,这年似乎比往年更冷了些,河面上结起了厚厚的冰。大人们聚在一起用言语取暖,小孩子却是不怕冷,在岸边用石头砸向冰面,却只留下了几道白痕。庄会蹲在岸边,他的目光试图穿透那浑浊的、覆着霜雪的冰层。昨天晚上那条鱼又跳到了他的梦里,金红的尾巴像是燃烧的火焰,让他在这个冬天也不觉得寒冷。

  有声音在呼喊庄会,庄会分不清那声音是来自冰面上那几个胆大的孩子,还是冰面下可能存在的金色鱼王,或许声音来自他的心中?他就这样巡着声音走到了河中。渐渐地,一种奇异的兴奋取代了初次踏上冰面的畏惧,他开始用力跺脚,仿佛这样就能震碎冰面的遮蔽,好让底下的世界看清他。他甚至在光滑的冰面上小跑起来,想象自己正追逐着水下那道同步前进的金色影子。

  就在他奋力跳起,想看得更真切的刹那,这片河面的天空却突然破裂,冰冷瞬间攫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拖入黑暗。在完全没入水中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其他孩子惊恐四散的身影,以及河底那若有若无的一抹金色光影……

  庄会裹着棉被坐在床上,听着大人们的后怕和责骂。可听着听着,他的思绪又渐渐地飘出去了,又落在了那条河上,或者说落入河中。落下去时,将自己托起的只有大人递过来的杆子和手臂吗?他总觉得那条河没有那么空。

  从冰窟窿里被捞起来后,尽管万般不舍,那条河仍旧在庄会心里被划了出去。父母的担忧与责骂像另一层更坚硬的冰,封在了他与河水之间。上学、放学,他的路线规规矩矩,不再为那片水光绕一点点远路。

  后来庄会要去市里上学,学校离家很远,周末又很短,他便常常寄宿在亲戚家,回村子的日子更是越数越少。在家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望向河的方向,但念头只是一闪——“以后有空再去看看”。而少年的“有空”,也许只是种可能。有时母亲也会提起他落水的事,他听着,像听一个有点遥远的、别人的冒险故事。那条河在他的记忆里,渐渐从一片具体的水光、一种潮湿的气味,简化成了“家乡的一个地名”。他开始怀疑,那只金色鱼王是不是只是那天阳光恰好在水面上折射出的粼粼波光。他的现实好像正在悄悄吞噬着他的梦境。

  在某个略显干燥的下午,父亲让庄会找个东西,说似乎落在老屋墙角那里。他信步走向老屋,路过那片河岸时,他习惯性地张望,可记忆里本该闪烁着波光的地方,却只剩下大片龟裂的、灰白色的泥土,像一道丑陋的伤疤。他愣住了,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过了一会儿,那些被遗忘的细节才开始倒灌回他的脑海——随着大坑身后那条河流的干涸,这条小河,早已经亦步亦趋地走向干涸。他这才认识到,这条河的死去居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走下龟裂的河床,脚下的泥土硬得像砖石,他低头在河底找着什么东西,却不想告诉任何人他在找什么——“鱼王的巢穴”,如今这个念头居然会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属于孩子的羞赧。他没有找到想象中的、由水草和贝壳装饰的宫殿,只找到几片嵌在泥土里的、易碎的白色蚌壳。偶尔有几个生锈的鱼钩,或是破碎的玻璃瓶。他蹲在那里看了很久,远处枯叶飘落,河底只留下如葬礼般肃穆的静。

  后来庄会外出工作,父母也搬到了城里居住,回村的日子愈发稀少。或许是为了让那块地更有用,在他偶然回乡的某一年,他看到那条干涸的河床已经被彻底填平了,上面还盖了层水泥。他站在水泥地旁,试图用记忆勾勒那条河的轮廓。可遗忘似乎来得比填平还要早,他将想象力的鱼竿甩出,触碰到的却只是没有光、没有水、没有鱼的虚空。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