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勒泰的路灯是雪莲花。灯杆和树干平行,再向上看,几乎看不到任何事物,和树梢几近水平的地方,露出花瓣向上的流畅线条,细长黄叶灿烂得要把银色的雪融化。这种黄色是风一点一点调出来的颜色,风一过,就把叶子里黄和绿的颜料调皮地搅动。寒冷是年轮的母亲,规劝树木的生长,把象牙一样白的皱皮剥落,把法杖一样的秃枝拔得更高。阿勒泰有一种向上的气质,不止尖瓣的路灯和不粗不细的枝条有这样的气质,尖塔的建筑和烤包子灶坑里升起的烟也是如此。
绕上山路了,右边的景色比左边更多彩。左侧,陡峭的山壁持续地堆叠,像是亟需脱落的树皮,或是层层叠叠的松塔,看一阵眼晕,也并不吸引我。而当我看向另一侧时,没有空间限制的苍苍莽莽就这样闯入我的视线。眼睁大了,嘴张开了,似乎也不因山路徘徊而耳鸣了。一座座褐色的山丘并不高大,所以我可以看到远在另一端的世界。水源在阿勒泰并不稀缺,但无奈它的体格太庞大了,并不是每一根血管都饱满。这里的山没有植被做汗毛,皮肤就这样裸露在天地之中。从它身边走过时,我匆匆地瞥了一眼它的纹理,细细地感受了一番它的脉搏。如果说如波涛似不绝的土丘,还不足以让我如此惊奇,那么真正让我心潮澎湃的,便是偶尔出现的胡杨,这是西北大地上站岗守护的哨兵!在这条路上,它们从不成群出现,总是独自躲在山后,等到你接近它、直面它时,它突然鼓满了勇气,赤条条地冲到你的身前,用它的颜色、它的身段、它的高度、它的灵魂给你冲击。它从不因“孤身一树”而惊惶,而是用叶子一样宽大温厚的手掌轻轻地触摸流岚,再猛地缩回,哆哆嗦嗦地颤抖。
中途停车,我拾级而上,看见西北的沙粒揉进滚滚而来的雾气里,变成山脉,变成雪花,变成牛羊。我以为我和雾一般高,可以惬意地俯视哨兵似的直挺挺的白桦与胡杨,向它们炫耀着,吹响我更嘹亮的军号。声浪遇到急遽的寒冷凝结成雪花,在空中以雪片的方式呈现出曲线形的轨迹。我怀疑我比雾还要高,因为我已看不见芦苇的绒毛,看不到煤球一样的牛咀嚼成垛的甘草。雾气被我踩在脚下,却甘愿成为我的托举,把我送到雪山的胸腰,我连雪线下云杉的孢子都摸不到,原来雪山比我更高。
黑塞说,树木是圣物,谁能同它们交谈,谁能倾听它们的语言,谁就能获悉真理。在阿勒泰的白桦林中,人很难对它们生命原始法则的宣讲不感兴趣。我站在一小截被放倒的树桩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树皮摩擦地面轻轻滚动,我双手向上伸开,膝盖绷直。我在学一棵树,一棵根基不稳、却想要无限延伸的树。在运动神经保持紧张的时候,也许感官神经也会更加敏锐,我看到白桦树的躯干在血肉里长出了眼睛。我站在树桩上,仿佛悬浮在半空中一般。在宏大辽阔的事物面前,人类常常觉得自己渺小得不堪一击,但在偌大的白桦林中,我和她仿佛融为了一体。向上看,树冠迎接着恰到好处的阳光;向下看,镀金的落叶欢送着黝黑的土地;向远看,白色的树干像给黄叶下了场千年不遇的薄雪,圣洁的雪没有喧宾夺主,而是给金黄留下落日余晖的退路。我恣意地吮吸,吮吸金黄又纯洁的空气,吮吸残木断裂的轰鸣,吮吸和我一样伫立的、和我亲近的、每一棵树的魂灵。
水流的轰鸣声从脚尖蔓延至头顶,直到目睹瀑布喷涌的洞口时才知道,深秋象征着自然调色盘的打翻,也宣告着汛期的终结。人们往往把瀑布和磅礴雄壮联系在一起,仿佛“天台云瀑”才能满足人们对瀑布的期待,所以当我看到“贴”在对岸山壁上的瀑布时,只以为是嶙峋的云杉刮破了有细密针脚的白绸布。水量很小,倾泻而下的声音很小,溅起的大珠小珠也很少,瀑布的动感几乎完全被剥夺了,留下一抹极富反差感的静谧,渗进木讷的石壁,柔化它的心扉——不是拔山扛鼎的叫嚣,而是一种近乎抚摸的软语。树木结实地扎进山峦,像一群结实的后生,浪一样涌来,生生不息——我不再害怕叶落了。
不知不觉,我已走到可以抵达的最高处,再向前,就要跨出国界,到更寒冷的地方去了。这是最高点,也是最远端,最接近林线的地方。一座山的背上驮着另一座山,人们给这些风雨为山雕刻的造型,起了一个又一个形象的名字:骆驼峰、神鹰石、神钟山……它们第一眼看上去不过是形形色色的巨石,平添上光怪陆离的想象,也就有了浪漫的气息。我向来不理解这种无意义的命名,世间从没有诡谲神奇的传说,神仙妖怪不过是编造的奇谈,是最不可信的。但是当你站在此地,还是会不自觉地移动脚步,寻找角度,看看骆驼的影子、神鹰的展翅,听一听神钟飘荡的余音。
盘旋着下山,我特意挑选了倒坐的位置,看着窗外自成世界的蜿蜒回溯,树木和山峦又重新生长了一遍。朽木还没来得及感受阳光,就又被潮冷浸湿。我向山下俯冲,看见黄叶在风雨里招摇,流水同我竞速。我用力感受着,在冻僵的手心里感受着,感受这份奔涌千里的执着,这份浑然天成的奇观,这份独属于阿勒泰的浪漫。生命的悬宕、坚韧、敏锐、活力,巧妙地被包容于这片土地,从此我之于阿勒泰,不再是过客;阿勒泰之于我,有无限的婀娜。
我终于在叶落之前抵达。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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