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是特别冲动的一个人。

　　在我的人生里，很多事都是凭着冲劲去做的，从不给自己留后悔的余地。

　　事实上，很多人喜欢等，等一个未知的未来，等一切尘埃落定，等到大好年华都逝去，等到自己垂垂老矣。

　　我深知，有些事若是不趁着年少轻狂的冲动去做，被前程困住的往后许多年，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于是时隔7个月，我又坐上了飞往藏地的飞机。直觉告诉我，我应该在我的20岁到来前，再去见雪山一面。

　　那次从成都去往四姑娘山镇的一路，阳光明媚，是雨季里难得的晴天。风夹杂着服务区喧闹的人声吹过敞开的车门，带着最适宜的温度吹向正在吃路餐的我。海拔越来越高，我已离开了成都炎热的夏天，这里的太阳晒得人很幸福。

　　老实说，我并不是什么登山徒步爱好者，运动这件事几乎与我不沾边，但我喜欢自然人文，喜欢没有屋顶的地方，我贪恋赶路途中窗外飘扬的经幡，也贪恋蓝天白云作背景衬出的这一方土地。我的人生需要这样的风景。

　　到达四姑娘山镇，为了适应高海拔，我背着相机出了门。漫无目的地散步，是我了解一个地方最喜欢的方式。

　　镇上入夜后温度骤降，像是在夏季里过秋天，我换掉身上的夏装，下楼开会。

　　领队很年轻，我签完风险告知书，便听他一件件讲起注意事项。饯行的牛肉火锅在一旁咕嘟咕嘟冒着泡，驱散了我的最后一丝寒意和忧虑。

　　将近一夜未眠，但我异常兴奋，在太阳还未升起时就已整装待发，下楼接了一杯热水坐在窗边。驮运行李的马匹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我穿戴好雪套，走向徒步起点。

　　远处连绵的雪山屹立着，目送着每一个从这里出发的登山客，阳光洒在了向导为我披上的哈达上。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我想。

　　长长的马队驮着行李走在草甸上，系着的铃儿叮当响。有风拂过经幡，掠过了随处可见的玛尼堆，虔诚的祝福已在这片草地上被念诵过千千万万次，送给每一个过路的人。

　　风吹过开满花的山坡，马在低头吃草，牦牛正带着它顽皮的孩子试图穿过小溪。马队“叮叮当当”地走过悬崖，在外嬉戏的土拨鼠探出头又缩了回去。我坐在马背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悬崖边吹来的冷风惊得我一颤，我抓紧了缰绳，手机在这里早已没有了信号。

　　我终于远离了尘世喧嚣，不必忧虑其他，此时此刻，我只是自然界中的一个生命，仅此而已。

　　骑了4个小时的马之后，我们到达了海拔4000多米的大本营。温度骤降，我钻进帐篷，躺在睡袋里。高原反应限制了我大脑的运转，听着帐篷外呼啸的风声，我开始感慨自己作出的决定是否过于大胆了。

　　事实上，这样的想法在高反退去后荡然无存。

　　向导人很好，用运上来的燃气为我们做了一顿川味小菜。与我同行的几人和我差不多年龄，我们就这样丢下了没信号的手机，一起坐在岩石边看土拨鼠追赶打闹，观远处云开雾散。直到天色昏暗，向导提醒山上有熊出没，我们才回了帐篷，玩起扑克牌直至睡觉。

　　说起来，这还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露营，第一次睡帐篷。凌晨两点半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月光亮得像是要把整个帐篷照透似的，我干脆收拾好装备，去和向导汇合。

　　我的向导是一个年龄近50岁的大叔，吃饭时他笑呵呵地让我们喊他老万。他检查完我的头灯电池后，看着我，“小杨，走吧，祝你登顶成功”。

　　凌晨3点，我们出发了。

　　即便是淡季，登山的人也不在少数，星星点点的头灯汇聚成一条向上蜿蜒的路，有人提着音箱，吵吵闹闹，漆黑的前路看起来不会难捱。

　　7月并非雪季，整座大峰都是裸露的岩石。

　　凌晨4点，已经有人顶不住高反开始下撤，他们不约而同地在经过我时劝告，累了就回去吧，何必如此坚持。

　　我自认是个犟种，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全身都像来了力气，登山杖在地上敲敲打打，回道：“我偏不。”

　　老万在旁边笑着看我，拉着我一把爬上了接近垂直的岩壁，我喘着粗气，天还未亮，我绝不会止步于此，我自有我的平仄要走。

　　我爬了不过三分之一的路程就已力竭，靠在岩石上休息时抬头望去，那接近天空的地方已然有人的头灯在闪烁。那里是垭口，我必须要在7点半前到达那里，但距离似乎遥不可及。

　　我忽然有些绝望，接过向导递来的葡萄糖，询问他是否能登顶。他依旧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我，常年受紫外线照射的脸上，只有洁白的牙齿在夜里看得明显。

　　他弯下腰紧了紧我的雪套。“走吧小杨，也许你一不小心就登顶了。”

　　一步一步，我翻过了一个又一个绝望坡，在整个世界变成蓝色调时，我登上了垭口。系着经幡的围栏底下是翻腾的云海，手机在此刻终于有了信号。

　　到达垭口，离登顶就不远了，我只管闷头爬，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我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终年积雪的幺妹峰，阳光正一点点晕染着她的面庞。

　　是日照金山。

　　我曾在云南瞥见过苍山的日出，也在西藏观赏过南迦巴瓦峰的日落，但都不同于这次。

　　只那一眼，我忽然很想哭。

　　我走了很远的路，很长的夜，终于走到云层之上，见上她一面。

　　老万告诉我，站在这里，有很多很多人为很多很多事而流泪。泪水交织在一起，书写名为命运的故事。

　　原来不是我在征服雪山，是神山接纳了我。

　　6点50分，我登顶了。

　　踏上最后一块石头，我筋疲力尽，没有任何犹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向导在不远处的石碑前温和地笑，“来呀小杨，给你颁奖”。

　　他掏出一块奖牌，冲我招招手。

　　在象征着海拔5025米的石碑前，他笑着为我戴上奖牌，粗糙的手握住我轻轻说：“你真厉害，一不小心就登顶了。”

　　早晨7点，天已大亮，我回到刚才的垭口。现在我俯瞰着我的来时路，大本营在远处汇成一个小点，其中隔着一个又一个山坡，岩石层层叠叠，我数不清。

　　回到大本营，马匹已经在帐篷外等我了，我脱下厚厚的保暖衣，把头灯还给向导。他牵着马，看起来似乎有些遗憾，“我就不送你回去了，我还要留在这里给下一批客人做饭呢”。

　　我翻身上马，和他挥挥手。

　　我只是四姑娘山匆匆来过的旅人，而我在这里遇到的所有，却给我的人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这之后，我们依旧会回到自己的故事里，展开新的篇章。

　　坐车从山里回到成都的夏天，我把装备还了回去，看着手上被晒脱皮的印记，忽然想起曾看到的一句话：“留在港口的小船最安全，但亲爱的，这并不是造船的目的。”

　　于是我在我的20周岁到来前，送给了自己一座雪山的故事。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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