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新生

　　萧瑟的秋风逗弄着那块积满灰尘的陈旧帘布，斑驳的玻璃在这块随风舞动的帘布下若隐若现，小米出神地盯着这扇布满蛛网的窗户，迫切地想要从这间破败不堪的土坯房的嘈杂中脱离出去。

　　天空中，乌云在迅速移动，如一匹迅疾奔跑的灰色野兔，时而遮挡住阳光，时而又纵容光辉洒在屋子的每个角落。这交替的明暗变化仿佛在诉说着家庭生活的曲折与坚韧，但年幼的小米根本不懂这些，他只是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忍受着一众亲戚们的欢声笑语，如同河水冲刷过岩石，留下模糊的回响。

　　夏天刚刚过去，地板下还在散发阵阵湿气，屋子内却感受不到这份悄然的寒意，其乐融融的一大家人冲刷了屋子里的冷清寂寞。这是小米出生后第一次来到外公家，和舅舅们聚在矮小的火炉旁。火焰的微光将他们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们正在畅想着子孙后代的光明未来，愿他们能摆脱正在经历着的困苦生活。年幼的小米自然也不会理解耳中那些听到的只言片语，有些无所适从，晃着小脑袋盯着那飞舞的蛾子。

　　阳光显得刺眼而明媚，刚刚从地里挖菜回来的外婆，还戴着那顶陈旧的紫圆顶帽，那双母亲去年送来的布鞋看起来满是泥泞。外婆进屋一看到他，佝偻着的身躯貌似立刻就舒展开来，那慈爱的目光让屋子也变得更加温暖了。布满老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小米的脸颊，像是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眼睛迷迷惘惘的，眼珠只有极小的一点。小米也盯着这个慈祥的老人，紧紧攥着她的手指头。

　　“小心摔了！”小米的外公看到老伴回来了，站起身开始招呼。

　　“哎哟，你可算回来了。那么多儿子你放在家里坐着，非得自己出去挖，摔了怎么办？”一旁的舅舅脸上多了一丝羞红，赶忙过去搀扶母亲，将她手中的篮子接了过去。

　　外婆笑了笑，摆摆手道：“不怕不怕，我还走得动路，既然人都到齐了，我生火做饭了。”小米的母亲把小米交给外公，就跟着外婆一起去开灶做饭了。小米的舅舅们则继续在一旁聊着天。

　　外公接过外孙，邹巴巴的脸上也立刻绽放一抹笑意。他摸了摸小米的脑袋，乐呵呵地逗弄道：“我家这大胖外孙可真沉，以后一定是可以出人头地。”外公抱着咯咯笑的小米，指尖轻轻抚过孩子柔嫩的脸颊，粗糙的纹路与稚嫩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他笑得爽朗，可那笑意未达眼底。他抬头望向坐在火炉旁的几个舅舅，目光幽幽而深沉。

　　外公又意味深长地继续说，“外公就算是苦一辈子，也得让你把学给上完”。小米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抓着外公的胡须又继续“咯咯”地笑。他的笑意清脆如铃，萦绕在屋子里，仿佛连空气也染上了一丝暖意。

　　更生

　　那年，小敏10岁，刚刚学会在课本上写出端正的字迹，却被迫放下了笔。父母无法再继续承担3个孩子的学费。在父母眼中，或许小敏的哥哥和弟弟更需要上学的机会。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这个女孩成了那个被放弃的孩子。尽管年幼的她顺从了父母的决定，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却越来越不愿意接受这件事，在她平静的外表之下，这件事像根刺长在了她的心头，越来越痛。

　　小敏的童年是在大山里度过的。大山一直矗立在小敏的眼前，它更像是一个屏障，隔绝了小敏的整个世界。在那些看不到远方的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在望着这座山，没有一天不在想着登上这座山，没有一天不在好奇大山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每当这个时候，小敏总会想到那个记忆中模糊的愚公移山的故事，她只是觉得山本无辜，山只是刚好就在那里，不理解愚公为什么要移山，而不是选择逃出那座山。某一天，不再上学的小敏和父母下地，她望着眼前的山，看得入迷，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引力正在吸引着她。她再也耐不住心中的躁动，趁着午饭的机会悄悄溜走，转身就向着山里走去。

　　她望不到山顶，只知道向上走，走得越远，小敏的心就跳得越快。她害怕，害怕稍一停步便会跌回原点，更害怕山的尽头没有她所期望的答案。红日渐沉，霞光一点点消退。终于，在落日余晖的最后一抹红光消失之前，她站在了山顶。

　　小敏设想过无数的场景，但她依然震惊于眼前这个光怪陆离的场景，眼前的世界像是一幅奇幻的画卷，绚丽得超乎她想象。那是一个明亮的湖泊，它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群山之间，红色的波光泛滥，活像是嵌在这个世界的宝石，一只凝望着天空的眼睛。一列火车从那座湖上的白色大理石桥梁上驶过。笛声弥漫在整个山谷，钻入小敏的心底，在肋骨间撞出青铜编钟般的震颤。湖泊的宁静与火车的鸣笛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和谐地融为一体。

　　她站在风中，任霞光染红她稚嫩的脸庞。这个世界是如此广阔，而她站在顶端，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力量——或许，她并非注定要被困在这座山里。直到天黑，小敏才匆匆赶回了家，自那之后，火车的鸣笛成为了她心中不可磨灭的回声……

　　湖声……笛声……风声……不论你回溯多远，不论你在悠长的岁月中想到你一生中的哪一刻，永远是它们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歌唱。

　　第二幕：成长

　　“小米是个聪明的孩子。”周围的亲戚都这么说。因为年幼的小米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这些问题如同梦境中的迷雾，缠绕着他，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

　　母亲总会有一个故事来解答小米的疑惑，于是在小米的眼中，母亲是个伟大的“故事家”，她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像泉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小米不能去一些危险的地方，因为母亲跟他说过许多关于它们的骇人听闻的故事，那些故事里住着妖怪、鬼混和传说中的神灵。相比于《安徒生童话》《一千零一夜》那些阳春白雪，小米更喜欢听这些母亲口中的鬼怪故事。母亲的话像有一种神秘的威力，她能用这些故事禁锢小米的脚步，阻止他靠近那些危险的地方。

　　有一天，他和小伙伴悄悄跑到了一个小林子里，据说林子里会出没着妈妈口中的怪物——“老嘎基”。就这样，他们搜遍了整个林子，但除了几朵看起来很艳丽的蘑菇，什么都没有找到。小米很失落，但很快悲伤的心情又转而变得庆幸。回到家，他兴冲冲地把蘑菇拿给母亲看时，母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像见了鬼一样。她急忙从小米手中抢过蘑菇，将它们狠狠地摔在地上，再狠狠地用脚碾碎。没有责骂，没有解释，她只是飞快地跑出去，挨家挨户地通知其他家长。小米从未见过母亲这么害怕。他低头看着地上的蘑菇碎片，心里隐隐生出一个答案。

　　小米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脸上常年挂着严肃的表情。在小米眼中，父亲是一个遥远而不可接近的存在。即便如此，小米却喜欢冬天跟着父亲去山里抓兔子。父子俩很少说话，但小米并不介意。他不喜欢吃兔子肉，却喜欢站在山顶，望着父亲在雪地中奔跑的身影。山顶的风总是冷冽而清透，吹得小米的心思也变得空灵，他觉得自己像站在世界的边缘，能触碰到梦中的那个无垠世界。

　　打猎归来的时光是小米最喜欢的，一家人总会围坐在火炉旁。这个时候小米又可以继续听妈妈口中编出来的故事，当然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相比于同龄的孩子，小米上学很早，只是因为小米的母亲编不出更多的故事了，小米慢慢地也不再相信那些“怪物”了——他从来没有真正见过那些“怪物”，或者说他好像已经明白怪物是什么了。

　　然而，小米对“故事”的热爱并未因此消退。他讨厌学校的单调和乏味，却热爱探险和自由。小米觉得自己需要一间更大的教室，他不想花更多的时间待在学校里，他的乐趣在山间的草地上，在那些未知的角落里。

　　有一次，他们盯着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一路跟到了蚂蚁们的新家。小米看了看这些蚂蚁，又看了看他的同学，转而又望向天空，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会不会有人像看蚂蚁一样看着我们呢？”

　　这一次逃学回来后，他看着高兴的妈妈，突然心中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小米问了妈妈那个关于蚂蚁的问题，然后小米第一次从妈妈口中听到了“神”的存在。她告诉小米，“有人确实在看着我们，那就是神”。从母亲的描述中，小米认识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存在。

　　从此以后，小米的世界多了个复杂的存在，但他的世界却也因此变得简单了起来，那些他从来找不到答案的问题现在都可以交由给那崇高无上、独一无二的存在——神。从母亲口中，小米得知了一系列神制定的法则，那些无解的问题可以交给神来处理，而他要做的，就是遵守神的规则。

　　小米必须得是个善良的人，否则会受到惩罚；小米也必须是一个好学的人，因为神要求人活着的目的是需要认识它创造的世界……小米和神的交流还没结束，逃学的事却被母亲发现了。他不敢直视妈妈望向他的眼神，怕看到母亲伤心的模样。他低头不语，等待责罚，甚至希望母亲能狠狠打他一顿。可是母亲什么都没做，只是让他先吃饭。

　　那晚全家人都很安静，只是小米睡觉的时候，隐约听到父母一直在谈论着什么。

　　小米做了一个很诡异的梦，梦到他从悬崖上掉了下去，那种坠落感是如此真实，仿佛整个身体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拖拽着，直至深渊。

　　之后的一天，小米的父亲用摩托载着他朝着学校相反的方向驶去，他来不及告别曾经生活的地方，从此远离这个村庄……

　　逃离

　　下山之后的小敏根本忘不掉在山上所见到的场景，那像是一场缥渺的梦却又在回忆中显得如此真实。现在的她更加觉得是在守着一无所有的内心，面对着毫无希望的生活。

　　小敏并不怨恨父母，她并不喜欢上学，但她更无法忍受这座闭塞的村庄——那是一道横亘在她心中的高墙，阻挡了她对外面世界的所有幻想。小敏迫切地想要逃离，她是如此殷切地渴望着大山之外的世界。

　　山谷的回声总是在小敏脑海中回响个不停，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逃离这个地方”。她是如此坚定，甚至愿意为此放弃一切。小敏的哥哥和弟弟偷偷为她凑够了路费，他们知道是自己亏欠了小敏。现在没有什么再能阻拦她的脚步，哪怕是那座曾经一直阻拦小敏的大山。走出去，世界就在眼前，走不出去，眼前就是世界。

　　那一天深夜，小敏收拾了行李，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凌晨出发。她注视着还在睡梦中的父母，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流下的是她的不舍和眷恋啊！但她不愿抹去，只能让它们滴落在脚下的泥土中。前方的道路看不清啊，唯有心中的回声能为她指明方向。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火车站，人潮把她推来推去，就像水中的芦苇漂来漂去，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恐惧和迷茫。她几乎是哭着上的火车，甚至腾不出手来擦干眼泪。她从编织袋中翻到了母亲悄悄给她准备的路上吃的干粮，原来母亲早就知道她出走的决心——编织袋底部沉睡着用蓝印花布包裹的荞麦饼，饼皮上还留着母亲拇指按出的月牙形凹陷。车厢连接处发出有节奏的轰鸣，与记忆中父亲挑担下山时，扁担钩环撞击箩筐的声响完美重叠。她靠坐在窗边啃着干粮，一只手紧紧攥着行李袋，就这么哭了一路。哭声盖住了人声鼎沸，盖住了朝思暮想的鸣笛，盖住了山谷里的回声……

　　8年光阴如流水一般匆匆而逝。小敏被一所女校收留了下来，尽管生活很困苦，但她在这里收获到了那些从未有过的快乐，也收获到了宝贵的友谊。现在，小敏想家了，她知道是时候该回家了：望着一位位同学，一种熟悉的寂寞感再次涌上心头，她像是一颗随风飘荡的种子无处扎根，也许只有父母会永远在家等她回来。

　　千禧年初，小敏回到了家，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还有那座近在眼前的大山，小敏突然轻松了许多。她又继续帮父母下田锄地，平时会去给村里的女孩们上课，日子过得平凡但却又美好，仿佛过去的8年她从未消失一样。

　　小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父母忙着给她寻找可靠的对象。小敏对婚姻并不向往，从未想过婚姻对她意味着什么，抑或是，她不敢去想。婚姻，那个她曾经瞧不起的东西，竟然变成了她无法逃避的选择。她曾以为自己能够抵抗这些陈旧的规条，但现实中的孤独和生活的压力让她无力反抗。婚姻的契约不再是枷锁，而是稳定、是温暖，是她能抓住的安全感。

　　父母为她找到了一个平凡的男人，吃苦耐劳，踏实稳重。这个男人成了他们眼中最合适的“人选”。小敏没有机会去了解他，更没有机会去真正感受心中的波动。她甚至都没有决定是否接受他，却在母亲的推动下和媒婆一同见了他一面，而这便是她婚姻的开始。

　　婚礼如期而至，没有太多的热烈与轰动，只有几个面孔模糊的亲戚和朋友，见证这场决定她一生的仪式。小敏得到的嫁妆是一套新婚礼服，而丈夫送给她的则是一张崭新的床。小敏知道，自己和他一样，都没有准备好，但她知道，自己已无法再回头。

　　丈夫话不多，但正如母亲所说的那样，他吃苦耐劳，他不会言辞讨好，却始终不辞辛劳地工作。日子苦，但他从不喊累，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他。小敏逐渐理解，这段婚姻并非她想要的爱情，而是一种责任，一种延续家庭和生活的责任。她不再抱怨，而是默默接受。

　　他们的日子很苦，但是他们从不喊累。那个冬夜，当雪花飘落，孩子的哭声打破了宁静。丈夫抱着刚出生的儿子，那饱经风霜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大宝，乖啊。你妈妈喜欢喝小米粥，你就叫小米好了。”他轻声对儿子说。小敏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已经走上了另一条路，而未来的她，注定将扮演好妻子和母亲的角色。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