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漏斗里倒东西,看着它一边旋转一边下落,有些出神。
那坠落是宿命般的,不容分说——先是迟疑地贴着漏斗壁转圈,像是试探,像是不甘;渐渐地越转越快,中间形成一个气旋般的涡,便义无反顾地、甚至有些急切地朝着那唯一的、狭窄的出口挤去——仿佛那不是坠落,而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奔赴。
我们会不会也是那漏斗中的一粒?在生活的斜坡上,被无形的手拨弄着,画着越来越小的圈,向着一个公认的“去处”滑行。初时还觉得那旋转带着眩晕的新鲜,后来便只剩下向心加速度带来的、不由分说的紧促。可怕的是,久了,竟觉得这螺旋向下的路径是天经地义的,甚或是“上进”的。我们调整姿态,学习更优雅、更有效率地下滑,并将此称为“适应”,或称为“成熟”。
所以,钉子显得那样不合时宜,那样“拙”。
它的姿态是全然的对抗。它的一生,是从一个点开始,向着内部的、垂直的贯穿。它不旋转,不画圆;它的世界里没有优雅的螺旋,只有一下一下沉闷的锤击,是力的单向度的、固执的贯彻。它不关心漏斗的斜坡有多宽阔、多光滑,它只认准身下那一点坚硬与阻挡。它的“进”,是挤开、是破开、是沉默的楔入,伴随着木屑的纷飞或混凝土细微的哀鸣。
它把自己交给一把锤子,每一次撞击,都是将它更彻底地献祭给这片它选择嵌入的所在。它不像沙粒那样随波逐流,最终不知所踪;它要的是一个确凿的“在”,一个与周遭紧密到疼痛的联结,哪怕这联结的本质是孤独——因为嵌得越深,露在外面的部分便越显得突兀与孤零。钉子的哲学是简单的,也是暴烈的:拒绝滑动,拒绝一切预设的斜坡。它以自身的变形甚至残缺,换取一种沉甸甸的“固定”。
看钉子久了,会想,人是什么炼成的呢?这想法有些孩子气,却也有趣。有的人是铜,韧且润,经得起捶打与延展,时光给了它一层温驯的包浆,妥帖,却也易曲。有的人像是铁,硬而脆,有宁折不弯的烈性,锈蚀是它悲壮的血泪,挂在身上,便是沧桑的勋章。那在尘世里游刃有余、光芒内蕴的,许是金;而敏感多思、熔点极低的,怕是锡,一点世态的炎凉,便能教它形神改变,流淌成无法收拾的哀愁。更多的人,或许是杂矿,成分暧昧,自己也说不清熔点与硬度,在时代的熔炉里,被浇铸成莫名的形状。
我时常摸着老屋墙上的一颗铁钉出神。它黑黢黢的,钉帽早已锈蚀斑驳,被敲打得有些扁歪。它深深地吃在墙里,不知经年。
墙粉刷过数次,早已不是当初的颜色。唯独它,顽固地留在那里,成了一个坐标,一个记忆的凸点。它见过什么?挂过一幅怎样的画?承过一件谁的外衣?抑或,只是空空地钉在那里,钉着一段无物的时光?
它不言语。它只是用它全部的存在,抵抗着将这面墙推倒重来的力量,抵抗着让一切归于平整与光滑的欲望。
它的坠落,是向内的、垂直的。它坠落得如此之深,深到成了这面墙的一部分,深到它的顶端,反而成了一个可供悬挂的、微小的支点。
漏斗仍在桌上,光滑,完美,符合一切流体力学与实用美学。颗粒们欢快地、循规蹈矩地滑过它优雅的曲面。
我看看钉子,又看看漏斗。
忽然觉得,都市的夜晚,稠密得如同固态。在这巨大的、无形的漏斗之中,我们是选择做一粒熟谙螺旋之道的沙,还是做一颗决心将自己钉入黑暗的、倔强的铁钉?
答案在风里。而风,正吹过漏斗光滑的、空无一物的边缘,发出细微的、呜咽般的哨音。
那哨音,像极了锤头举起时,划破空气的轻啸。
责任编辑:周伟




放大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