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教授,张清华常常以批评家的面目示人,而在其散文集《北极星暗光闪耀》中,我们则能看到他作为作家和诗人那感性的一面。时间、生命、衰老,这是横贯整部散文集的3个关键词,在全书三辑中交替出现,只有当我们阅毕全书,才能真正领悟作者暗设的这份匠心。正如作者在《代跋·呼啸而去》中所言:“中国人都是关于时间的动物,我们的诗歌,古往今来如果说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时间,就是生命。”

  从文本主体看,全书三辑各自包含着3类不同的文章:第一辑追忆自己与亲人的往事,多为回忆性散文;第二辑抒发自己对几位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的印象,近乎“印象记”;第三辑则收录了作家对几位已逝文友的悼文,追述交往旧事。作家将3种类型不同的文章组合成书,反倒产生了别样的艺术效果。在按序阅读这三辑时,我们很容易察觉到文中的主语称谓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从《北极星》里的“少年”,到《水塘纪事》里的“我”,再到《故乡的文学》中的“笔者”,每一种称谓实际上都反映了一套独立的话语体系:“少年”倾向于第三人称的冷静旁观,“我”侧重于第一人称的现场感受,而“笔者”则多了几分文学评论家的字斟句酌。可见,本书的三辑内容事实上也展现了张清华的三重身份:一个成长于农村的普通人,一个寝馈于文学研究的批评家,以及一个重情重义、难忘故交的朋友。可以说,是作者身份的复杂性造就了这部散文集杂糅的艺术品质。在书中,我们时而能看见一个农村男孩对往事的深情回望,时而能看到一位知名评论家品评文字的迷人神态,时而又能窥见一个普通朋友对已逝故人的深切追怀。

  在第一辑里,作者于往事的汪洋中打捞记忆遗珠,以精细的笔触描绘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众多亲友。在开篇散文《北极星》中,作家以第三人称回望往事,以文中的“他”(少年)指代过去的“我”,营造出了一种抽身而出的创作姿态。在某种意义上,这篇《北极星》与李晓君的《往昔书》有着同工之妙,它们看似都在客观地追述往事,极力“以另一个人的眼光来打量自己”,事实上却又饱含着创作者的无限深情——张清华对那些重要往事的回忆堪称纤毫毕见,追忆每一个细节、每一刻心理时都力求细腻准确,似乎这件几十年前的往事就发生在昨日。

  在《祖父记》中,作家既选取了祖父种菜、自制狗皮袄等生活细节,也讲述了祖父为其母亲迁坟时的嚎啕大哭,从多个角度试图形塑祖父的真实样貌,让读者看到普通人身上的多重性与复杂性。而在《刘爱荣与阿尔茨海默氏症》中,婶婶的形象则更加鲜活生动:从70多岁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婶婶,到那个与“我”初次相见、在叔叔面前显得娇羞又凛然的姑娘,再到结婚时的新妇,最后到时常担忧成为丈夫累赘的中年女人……在此,作者刻意将时间线打乱,引导读者专注于身处不同时刻的同一人物,并最终将这些片段聚拢拼合,让人们完整清晰地窥见婶婶一生的心路历程。

  此外,这些人物还并非只出现一次,而是犬牙交错地反复登场,如祖父在《祖父记》中是“主角”,与之相关的诸多故事在作家笔下得到系统呈现,而到了《酒事简史》中,祖父则又担当起了“配角”,成为了“我”生命中重要的饮酒启蒙者。如此这般,作家在各篇文章之间互相补充,融入一件件有趣而琐碎的小事,使得多篇散文之间共同构成了一个个意蕴丰富且无法分割的有机整体。同时,由于文章回忆性散文的属性,第一人称亲历与第三人称回顾这两重视角也在文中交互出现。当“我”后来读到《水浒传》中的“菜园子张青”,总能联想到幼时那个热衷种菜的祖父,而看到艾青的诗作《手推车》时,亦能瞬间想起做过同样重活的瘦弱叔叔。

  如果说第一辑的故事侧重于回望自己的成长历程与家族往事,聚焦于身边普通人的悲欢,那么第二三辑的几篇文章,则是将笔锋对准了那些颇负盛名的作家、教授,力图揭开他们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一面。在《随莫言还乡记》中,作者将莫言的文学创作与其个人生活联系起来,对其部分作品展开了精恰的分析,展现了作者张清华的“双重身份”——既是一位常年浸淫于此的莫言研究专家,又是与莫言同游故里、无话不谈的多年挚友。有人认为,批评家与作家之间的关系不宜过密,但在张清华和莫言身上,我们恰恰可以看到这一判断的粗疏之处——正是因为走近了莫言,张清华才真正走进了莫言那奇幻诡谲的文学世界,走入了高密东北乡这一莫言文学上的“精神原乡”。而到了《这世界最残酷的诗意》,张清华则对海子的创作心理进行了揣摩,其推理过程让读者看见了一位在理性与感性之间允执厥中的批评家,他既不耽溺于理性的推演、评判,又不困囿于感性的想象、抒情,而是在两者之间寻找平衡点,使这篇议论性散文在不失学术价值的同时,兼具悠长的审美意蕴。无论是对莫言还是海子,乃至于格非、红柯等人,张清华都关注到了这些作家、诗人与土地之间复杂幽微的联系,在我看来,这似乎也算是作者的一种“夫子自道”:或许,那个在故乡田野中躬身采棉花的少年,那个和祖父一起下湖摸螃蟹的男孩,从未真正离开过那片让他魂牵梦萦的土地。

  在这部散文集中,我们常常可以发现张清华对“衰老”这一命题的深邃思考。从在全校学生面前意气风发的干部父亲,到曾经干练洋气、年轻俊美的胡姨;从幽默豪爽、爱唱沂蒙小调的刘玉堂,到把自己活成“一部真正的自然之诗”的红柯;从平易近人、向往五四的恩师朱德发,到亲切和蔼、“人淡如菊”的蒋心焕先生……无论是俗世凡人还是名家巨擘,都在岁月的推搡下渐次老去,悉数凋零。

  历史讲述已然发生的事,文学则描绘或然发生的事。在某种意义上,回忆性散文虽属文学之一类,但讲述的依旧是那些发生过的往事,似乎更偏向于所谓“历史”的范畴。但在《北极星暗光闪耀》中,我们会发现,作者在陈述这些已然固定的旧事时,融入了一层特别的视角——对未来的揣度与沉思。通过回望这些亲友的衰老与凋零,张清华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对自己的未来进行一场预演:当生命不可避免地驶向衰老,我们应当以何种姿态面对死亡?或许,写作这些散文的过程,也是作家的生命意识逐渐走向成熟的过程。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