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第一年，我拖着行李箱从北方来到南方。1400多公里，21个小时，绿皮火车疾驰在轨道上，载着一个北方孩子对江南水乡的幻想。

　　在火车到站开门的瞬间，水汽涌进肺部，我这只北方旱鸭子坠入了江西瓢泼的大雨里。雨滴大如豆，砸到地上晕开一地水花，厚重的积雨云淹没太阳的光辉。站前广场能见度极低，一阵风吹来，卷起一捧大雨舞作水龙卷，眼看就要悉数砸在一位不走运的路人身上。我在雨中走得亦是艰难，雨水挤走了空气，只能不体面地张口呼吸，但又被淋得痛快，心里止不住地高兴，我想着，这就是江南了。

　　书上说江南是烟雨朦胧，但我见它的第一面却是狂风暴雨。虽形式不同，但都是水，何须分个高低。

　　在北方，下雨是一种偶然现象。即使是雨水最常见的夏天，也多是太阳雨，还没落地就干了，接着是更多天的干热，仅剩不多的水分蒸发、干涸，土地生出裂纹，蔓延，让黏稠的土地变成一搓即散的粉末沙砾。所以在高三时期，在难以抬头的繁重学业中，我盼望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把成绩单上的数字洗去，把无名的燥热洗去，好像有机会让郁郁的生活重新开始。在南方，在大学，高三焚尽一切的干热离我远了。大学4年，我给父母发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今天又下雨了”。“夜阑卧听风吹雨”成了唾手可得的美事，于是我常常听雨，全世界只剩下降落的声音。

　　自小在北方的人不懂得南边湿热的威力，赏雨是美事，直到我得了湿疹。

　　手心的疹子和雨季同步起落，雨声一响，手心便生痒。怎么办？那只好吃辣排湿。好心的舍友替我“寻医”，找到了一家江西传统菜馆。

　　我自认是吃辣椒的一把好手，虽听过江西的辣赫赫有名，但一开始也觉得有夸大之嫌，于是毫不客气地点了3道招牌菜：牛蛙，鸡脚，鱿鱼。当3道菜摆上桌时，我才惊觉是我大意了。

　　在北方，辛辣只是百味之一，在家常菜中可有可无，我的家乡又以咸鲜之味为上，质朴，平和，尝的多是食物本身的自然之味。我的母亲酷爱养生之道，她认为食物最完美的状态就是清汤炖煮，吃的也都是白菜、萝卜、芹菜这种亲民菜，在北方饮食的熏陶下，我对辣椒的理解，终归是狭隘了。

　　眼下的3道菜，盘口极浅，黏稠的红油与盘沿平齐，在盘底碰触桌子的瞬间，红油涨破溢出，在白瓷盘壁划出3道红线。盘中只有3种颜色，被辣椒和酱油浸润的肉的棕色，点缀其中若隐若现的青椒的翠青色，以及切得细碎的密密麻麻的辣椒的艳红色。盘子边缘用红色写了个张牙舞爪的“辣”字，我看着，后知后觉，有点发怵。

　　第一筷子夹的是鸡脚，触之软烂，用筷子尖一压就脱骨，汤汁裹着鸡脚落在饭碗里，在米饭上开了一朵鲜香四溢的红花。接着挑一坨米饭盖在鸡脚上，米饭吸饱汤汁，滚成一个球，此时才放入口中，静等辣味在口中爆开，舌根灼烧感蔓延，顺咽喉一路烧下去，鼻腔弥漫着辛辣，直到泪泛眼角。当然，美食在侧，这是喜悦的眼泪。

　　很难想象，这般爆裂的辣椒，竟然生长于这四季秀美如画的南方。

　　在南方，我一直在等第一个冬天，等待的依据是窗外的白花泡桐树。在北方，树落叶了，冬天就来了，但在南方，如果要靠落叶辨别秋冬，恐怕我等一辈子，冬天也不会来——我不平静地接受了南方四季常绿不落叶的传统。

　　令我稍觉安慰的是，被树木愚弄的人不止我一个。冬日里和父母打视频电话，我在阴冷的寝室里瑟瑟发抖，央求妈妈再给我寄来一床棉被。妈妈从未来过南方，她通过镜头看见我窗外的树，觉得我大惊小怪，她疑惑，为什么窗外的树是绿的，我还需要盖两床被子。我多次向她解释南方不落叶的“习俗”，但她下次打电话时还会发出同样的疑问，于是我又向她形容南方湿冷得厉害，翻越秦岭淮河这道干湿分割线，足够让湿度一路跃升，被子都像浸了水，有时睡一晚都暖和不过来。“有时候，瓷砖墙壁上还会渗水呢。”我发着抖，骄傲地向她展示新学的知识，“这叫回南天。”

　　妈妈夸我，去了南方，懂得真多。我没告诉她，这边晦涩难懂的方言，我一句都没懂。

　　“十里不同音”是南方不少省的常态。我的3位舍友都是江西人，一说方言却彼此都听不太懂，因此她们和家人电话闲聊时都是“加密通话”，无法破译。反观我，由于山东方言与普通话之间的差距寥寥无几，我与父母用方言打电话时，她们反倒都能听懂。为此我曾大为懊恼，尴尬得不行，最后也放任她们听，只是有一铁律不得逾越：不可以学我的口音。

　　但我经常学她们说话。

　　宿舍里有个常驻小游戏——“学话”，顾名思义，就是我学习用江西方言说话。舍友都十分热心，铁了心想要教会我，就从最简单的“大海”开始教。江西赣州部分地区会发类似“胎会”的音，我尝试鹦鹉学舌，却怎么也学不到精髓，总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再会”，舍友戏称她们家养的鹦鹉都比我说得好。

　　既然口语练不到位，那听力总没问题吧，于是我转而精进江西方言听力。有一次舍友打电话，她故意开了免提让我听，她和朋友越说越激动，语速越来越快，我却大惊，误以为她们开始吵架，于是徒劳地在旁边劝架，最终闹了个大笑话。

　　这个笑话在班级里广为传颂，一直讲到我坐火车北去。

　　再次从火车上下来，扑面而来的却是干燥的滚滚热浪。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有些干涩，嘴唇也起了一层皮，我又回到了北方。

　　阔别已久，北方的第一顿早餐吃的是烧饼卷油条，再搭配一份咸豆腐脑。豆腐脑端上来时冒着热气，豆腐颤颤巍巍，鸡汤鲜香可口，撒一层咸菜丁、一勺香菜，把油条往豆腐脑里一蘸，咬一口，在北方生活了20年的记忆又重新回到了这具身体。咸香，这是北方的味道。

　　南方消失了吗？没有。在每一个睡不着觉的夜里，我总会想起油泼辣子的味道，被南方改变的那部分代替南方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身体里。

　　3个月后开学，我再次启程，坐上去南方的火车，重复这段南去北归的旅程。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