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这一带，说起来是顶顶便利的。剧院、地铁、公园、超市，样样俱全，像棋盘上妥帖摆开的棋子。这一带大多是以前工人单位分配的房子。爷爷奶奶是钢铁浪潮中的一分子，每当我夸赞这边的便利时，85岁的爷爷总是骄傲地跟我说，当年单位给他们选地方，一共两处，他果断选了这里，曾经这边没什么人气，但现在不一样了，倒是那一处，确实是比不过这里。每每说到这里，爷爷就更加骄傲了。

　　往小区外走两分钟就到了那家超市，自我有记忆起它就在那里。奶奶说，超市曾经有足足4层，方圆几里的居民都喜欢来这里采购，上面两层卖新衣，下面两层堆日用百货。后来超市多了，来往的人不似从前了，它便开始“瘦身”，装修成两层，日用归上，食材归下，泾渭分明。再后来，网购的风刮得紧了，逛超市的人更少了，它便又坍缩成一层，名字也改了，冠上大集团超市的名头，所有商品挤在一起，倒也热闹，像一场勉力维持的聚会。

　　超市再往前是座剧场，从前叫杨浦大剧院，名头响亮，印象里也放电影。后来改建，名字洋气了，叫“Young剧场”，演的也多是规模不大的戏剧。爷爷觉得改建完之后的样子不好看，名字也不大气，声响细细的。

　　若说这一片地方里，有什么是真正与我的人生交织在一起的，恐怕就是十字路口上的那家文印店了。

　　店面不大不小，从前是一对夫妻守着。老板是个上海老烟枪，总是跷着个二郎腿，一边吃着烂糊面一边抽烟，已经变黄变脆的报纸就这样垫在碗底下。老板娘是南京人，平时很沉默，老板有时会嫌弃她，觉得她做事手脚慢，她也不语，只是用搪瓷碗装着一份咸鱼烧毛豆端去。他们有一个儿子，还养了只白狗，一家人生活的全部，都压缩在这方寸之地。小店的天花板上用木板隔出一层作卧房，底下用水泥粗粗地砌了半堵墙，墙后面是厨房，炒菜的油烟味常会混着各类机械的味道，还有一些陈年的霉味，构成一种独特的生活味道。店的右手边是公共厕所，左手边的商户来了又走，他们就这样过了10多年，也可能更久。

　　我奶奶从小便喜欢和别人炫耀我的作文写得好，比赛能拿奖。小升初那会儿她一直带我去文印店印材料，一边等一边和其他客人说我有多好。去的次数多了，老板和老板娘就认识我了，要是材料多，就给我便宜个5毛一块，说我以后成了大作家了要给他们签名。

　　后来读初中，我成了这里的常客，总来印试卷，印完会逗留一会儿，一半是不想那么快回去写作业，另一半是为了那只白狗。白狗很神气，看上去凶巴巴的，但其实来了生人也不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要是来人合它眼缘就凑上来闻闻，也不嫌弃你手上没吃的，叫它反复握好几次手也愿意。

　　初中毕业后，我去的便少了。有一回去，白狗不见了，变成了一只黄狗。老板娘说，白狗过世了，这是它的女儿黄狗。黄狗比白狗黏人得多，你招招手它便过来，再抬手，它就靠着你的腿顺势倒下，露出圆滚滚的肚皮，像一只小肥狐狸。店里还添了只狸花猫，是捡来的，只是不知道这是捡来的第几只了，好像是第3只。老板娘说起第一只猫，它叫王乐乐，有一天出去玩了，就再没回来。她的语气平平，像是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

　　老板和老板娘知道我读的是艺术高中，就更爱打趣了，说盼着以后在电视上看到我。我那时脸皮依然很薄，总是讪讪的，不知如何接话。

　　后来我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人生的剧过了几幕，却还总是时不时回到这家店里，印些零星东西。打印一块，复印5毛，从我初中起价格就未曾变过。店里以前还做些别的生意，刻章、刻光盘、拍证件照……那些广告至今还贴在墙上，但是机器却不知何时停了工，静静地蹲在角落，上面结了一层血痂一般的铁锈。

　　毕业后，我兜兜转转地干了很多份工作，也试过考研、考公，但是最后还是去当了老师。今早去印教案，我和老板娘说起以前的事情，我终是没能成为一名作家，也没能上电视。老板娘说哪有那么多作家，健健康康就行了。今天店里只有老板娘在，还有黄狗和那只狸花猫。狸花猫的脖子上套了根绳，老板娘说它太笨了，之前跳上外面的广告牌后下不来，好不容易跳下来却把腿摔断了，一共摔了两次。

　　我在电脑上指着一份给学生设计的AI探索任务单说，打印这个。她一边操作一边问我，AI现在是不是很发达？复杂吗？学生学得会吗？我说还好，总比以前要自己一笔一笔画方便。科技发展了，不会画画的人，也能创作东西了。

　　她听了，轻声应着，是啊，是啊。然后像是对我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现在赚钱难啊，我们这边也不赚钱了。我这时才看到她的门牙缺了一个。

　　我原本还不以为意，只说，这边也开了好久好久了吧。

　　黄狗慢慢走出来看了我一眼，回到它的窝里。老板娘看着它说，对啊，10多年了，它都10岁了。

　　我忽然想起不见了的老板，问，从前那位叔叔呢？感觉很久没见到他了。

　　她起先还顺着旧话，说叔叔忙别的去了。直到我快要离开，推开那扇熟悉的玻璃门时，她才叫住我。

　　“姑娘啊。”她离我很近，声音很轻：叔叔不在了，2021年得的胃癌，2023年走的，我也准备走了，店面到期，我元旦就回南京老家了，儿子也在那边工作。老板娘看着我，干涸的眼里没有什么波澜，店里安安静静的。我低头看了眼，狸花猫正试图从地上跳上椅子。

　　老板娘送我到店外。回身望去，才发现陈旧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告示：“旺铺到期，有意向请联系……”下面一行，原是“餐饮面谈”，不知被谁用红笔将“面”字划掉，在一旁改成了一个“免”字。

　　“餐饮免谈。”

　　再往里看，黄狗依然蜷在原处，像一个金色的、圆滚滚的句号。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