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我高中时的教室了。

　　一

　　教室左右立着两排书柜，学校规定了不能在上面放书和杂物，却可以放花花草草，说是美化公共环境，营造良好氛围。我们倒是没有那么多想法，单觉得这件事本身使人舒畅，一不留意，柜子上又冒出许多瓶瓶罐罐，甚至一路长到了走廊的台面。

　　花草虽多，却不像观赏盆景那般精巧高雅，称其为“百草园”或更恰当。

　　那不开花的茉莉，与荒径上成片的野蕨做了邻居；原长在水畔的绿萝，与红薯苗也不再陌生。它们栖居的容器，比起我早起不愿梳的长发更加随意——唯一正常的瓷花瓶、臃肿的洗发水罐、眉头紧皱的一次性纸碗、裂口塑料盆，还有磕破大半张脸的玻璃马克杯。

　　没有人专门负责照顾花草，茉莉的主人小陈拎过来一个喷壶，自己却老不记得浇花。班里同学路过顺手会帮忙，有时短短一个课间连续浇了3次，有时几天也没想起来这档子事。被我们这样对待，它们竟都活得挺好。后来有心灵手巧的同学用两个碗改造出蓄水器，碰上长假也不怕没人浇花。不过这点努力说到底是一时兴起，我们作为园丁不大称职，说是我们在照料花草，但阳光雨露的功劳要大得多。

　　那日小陈蹲在那里侍弄她的花，我走近，她指着花跟我说：“哎呀，它开始掉叶子了。”明明气温如夏，明明无病无灾，未开花就先掉叶，不免丢茉莉家的脸——虽说它连一位近亲都不在身边。

　　那就任它掉吧。我们待它一如往日。这时是高三，我们便嬉笑道，是因为读书太苦，它也受不了这种气氛了。

　　中间茉莉还换过一次土，叶子看起来朝气蓬勃不少，但一点开花的迹象都没有。高考前几天我们搬到别的楼里自习，茉莉也被小陈一同请来了，没承想它一夜之间冒出3个黄豆大小的花苞来。高考3天，一天开一朵，不紧不慢，恰恰好。

　　小陈说，养了一整年，终究还是开花了。

　　二

　　从教室出去，走廊即连着一个不小的球场，篮球、排球、羽毛球、毽子眼花缭乱。我常想，球场里有一个不会干涸的夏天。

　　球卡在树上是常有的事，4月羊蹄甲树开了满枝丫的花，花间端端正正地坐着个球。大家拿扫帚够，举竹竿捅，甚至拿别的球去砸，砸下来了，众人欢呼；没砸下来，又很不幸地送上去一个，大家则作夸张样地哀叹，嘻嘻笑着跑去拿长竹竿。等球终于落下，总会捎带来一阵粉色的雨，花瓣晃悠悠铺了一地。

　　球场边园圃中三角梅开得正盛，我的脑子里忽地浮出“浅红欺醉粉”这句诗，不过想到这里也就止步了，我的心思早已扑到跃动的排球上去。下意识振臂一击，排球便跳得老高，仰头只看见一团灰影，而在它之上，还有看不到尽头的穹宇。

　　天墙上斑驳的云，是最蹩脚的粉刷匠的杰作。

　　三

　　六七月南方已相当热，室外有风却不凉快，像是刚出锅的麦芽糖，黏腻热乎。树荫是称量阳光的秤，颜色越深越足斤两。

　　午后日光正盛，高楼、绿树像凝固在一只金色的蛋黄中。

　　这时的人极易走神，一日不长，半日冥想。

　　我坐在教室里，看见蓝色的雾气从远处山巅的八角亭下漫过来，被教室暖黄色的灯光阻隔在外。只一转头，它便近在咫尺，轻吻我的睫毛。

　　从这扇窗望出去还有另一栋楼的窗。玻璃上模糊地映着内里的景象，像是用铅笔描摹出的浅灰色轮廓。

　　延伸出去的树啊、花啊、路灯啊，都被橡皮擦去了线条，只余下团团悬浮着的色块。

　　我合上眼，身边人三五成群吵吵嚷嚷，好像屋内在下一场倾盆大雨。

　　还有更细小的声音，我想，大概是潮水吧，有一片海从远方来了。

　　四

　　暴雨唐突地来访。

　　整个学校上空像罩着一只青灰色的蟹壳。原本洁净的窗，仿佛是在荒芜房屋中积攒了十几年的尘垢，变得浑浊不堪。

　　像这样无所事事的下雨天晚上，白蚁就会莅临。

　　关门关窗是主人最基本的礼数。我们之间也逐渐熟络，举起课本、练习册与它们碰杯，更有甚者高擎拖鞋兴致大涨。

　　门缝下觅光而来的宾客依旧络绎不绝，我们也搬出花露水等佳酿热情招待。有人奔走，有人安坐，天上的、地上的、墙角的、窗缝的，尽量款待周到，不冷落任何一位。

　　酣足之后，它们便齐齐躺进了簸箕。这场盛宴持续了它们的一生，多么欢畅的筵席啊！

　　安息吧，我们在心中祷告，安静地回到了座位上，多么肃穆的葬礼啊！

　　五

　　比起这些只在特定时节出现的生物，猫才是真正的守山人。

　　校内原来有不少猫，很多人喜欢带猫条或猫粮来喂养，久之大家都和这些猫熟络起来。

　　后来因为有携带病毒细菌的嫌疑，猫被学校扫地出门。一众人郁闷却无可奈何，此后再遇见猫，只能偷摸着投喂，怕它们被发现抓走。

　　有只黄色大猫，无视人类社会的条条框框，堂而皇之地进到我们教学楼里来了。它的脖子上空落落的，是只野猫，皮毛却柔顺光滑，四肢矫健，肌肉彪悍，也不怕人。它神色泰然，步伐悠闲，就如亲王来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

　　它食量奇大，一下午能吃3袋猫粮，兴许为了消食，吃完就在各班各楼层间晃荡。同学看见了逗它一逗，老师瞧见了微微一笑，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任猫留在楼内。它也不曾怕这些水泥钢筋，整天心安理得地接受我们的好意。

　　一日它竟脱离日常活动范围，跑到我们班来。早读时，大家的一半心神都挂在猫身上，被它驮着从教室前门来到后门，围着墙不停绕圈。

　　下课后我们聚集到它身边，拍照逗弄。有人提议给它起个名字，我灵机一动，它通体金黄，唯有一对眼睛似浅绿的春潭。有青有黄，青黄不接，那就叫不接吧。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说这也太做作了。猫不知道我们笑什么，钻入人群中间，与我们乐作一团。很久以后，当猫的样子模糊成淡黄的影子，我却仍清晰地记得它的名字。

　　其实它本不该到我们班来，教室隔壁是值班室，领导常来视察。仅一个早上，不接就被勒令离开，最终被装在一个箱子里带走了，箱子里还有我们放进去的饼干、肉脯。

　　这件事估计传到猫族中去了，此后直至我毕业，再也没有猫到教学楼里来，我也很少见到其他猫。只有两次，一次在夜晚的校道上，是只孱弱的虎斑猫仔，另一次是实验楼楼梯口的奶牛猫，它们都有琥珀般的棕色眼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当时为猫拍下了许多照片，朋友发了一份给我。照片里，不接蹲在教室门口，转身与镜头对视，它澄亮的绿色眼睛似乎是在看着镜头后的我们，又像是在回望猫生中那段有点荒唐的岁月。

　　六

　　在这间教室里，我们有好几张合照。

　　初来乍到的我们，个个面孔青涩，就被班主任像赶鸭子一样挤到教室的一角，而班主任自己站到课桌上，以极其奇怪的俯视角度给我们拍了一张照。两年后再来看照片，认人难度堪比登天。

　　合唱比赛后，大家把自己收拾得精神抖擞，穿着统一的礼服，在明亮宽敞的排练室里拍集体照，照片有些拍糊了，笑容却是清晰无比。

　　新年的合照，我们有好几张，关系从生疏到熟稔，不变的是喜庆的底色。

　　还有很特别的一张。

　　高二转高三，有一名同学将到别的城市去，没有不舍的落泪场景，也没有煽情的离别情节，大家照样嘻嘻哈哈。只是在放假前的最后一个下课，我们喊住班主任：“老师，我们再拍张合照呗！”

　　就像以往任何一次拍照那样，大家轰隆隆地将桌椅腾挪开，闹哄哄地挤在教室后排。

　　然后，等待快门声音响起。

　　七

　　教室里大多数时候有的当然是最平凡的日常。

　　嘴唇翕动、手指翻飞早已是再熟悉不过的肌肉记忆，一摞摞书以各种奇怪的样子堆叠。幼稚的拌嘴吵闹，友善的哄堂大笑，周一的早课后默契地睡倒一大片，临近放学时又是活蹦乱跳。在《神探夏洛克》悠扬的伦敦英语里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零食投喂，饮水机前断断续续的滴卡声与雨伞撞上墙面的闷哼合鸣。

　　这些场景似乎是同个画面重复上演，但仔细看又大有不同，每一秒都是崭新的镜头，串联起来像一部影片，我们在自己的电影里，慢慢走过了很长时间。

　　八

　　我放下笔，耳机里刚好播放起我们高一时合唱比赛的歌，这大概是唯一全班人都会唱的歌曲了。

　　好像离开了教室，我们就如歌词里唱的那样，披上了回忆和风沙。

　　印象里，高考体检完，我们坐在回程的公交车上，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声合唱起《飞云之下》。

　　我一直记得那个下午。

　　歌到高潮处，公交车正飞掠过一棵棵树。相机里，光影在每个人身上交替，我们放声歌唱，当时只道是寻常。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