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性实在不好,加上儿时是个“混世魔王”,过去收到的许多礼物,不是躺在模糊的记忆碎片中吃灰,就是在家中的玩具箱里四分五裂地等待最后的审判。若说有什么是我非记下不可的,大抵也就只有颈上那根红绳。

  那只是根寻常红绳。一根普通的缝衣线,绕成三四个同心圆套在门柄上,中间剪断,一头叼在口中,另一头顺势向下搓,再眼疾手快将口中与手中的绳交换,细细把另一撮搓好,最后两股并成一股向上揉去——这就是一根红绳的诞生。细细软软地挂在脖上,中间因着饰品的重量没入衣领深处,烫贴着肌肤,一点点染上体温。朴实、耐用,红绳就这么一点点串起了我18年的人生——从最初的核桃,到后来的铜币,再到现在的平安扣。换来换去的辟邪品,新新旧旧的红绳,颈上永远泛着点粗糙的摩挲。

  说来惭愧,这门手艺我一直到上大学离家前才匆匆学会。我的外婆絮絮叨叨着各种注意事项:不要乱好心去帮人啦,不要瞎吃垃圾食品啦,路上要注意安全啦……叽里呱啦,乱七八糟。有时我实在是痛恨极了营销号和大数据,总是将一个可怜老人的焦虑无限放大,连带着殃及可怜的子孙。我说,外婆,停停停,别再说下去啦——要不你教我怎么搓绳子吧。老太太怀疑地瞧瞧我,旋即漾开一点笑,其实早就该教你了,我这手艺还是我妈教我的,我的女儿没学会,教给你也不算迟。我飞快抽出线团,恭恭敬敬交到她手里。囡囡,你可看好了。红线在她颤抖的手中上下翻飞,留置针的针孔混在大大小小的斑点中看不真切。唔,好了,把你的玉拿过来吧……嗯?眼也花了,手也抖得厉害。算了,还是你自己穿吧……

  我对那场教学的最后印象,是在老太太失落又不舍的眼神中给她的一个拥抱。

  其实我挺不愿意学的。不是瞧不上这种上世纪的产物,而是这意味着我不得不正视某个无可奈何的事实。外婆生了颗太有责任感的心,这颗心却在她堪堪70岁的时候就任性地宣告退休。冰冷的点滴,大把大把的药丸,稀奇古怪的偏方……反复几次,不听话的心脏最终戴上了起搏器。随之而来的,是不可控的“老年痴呆”:先是忘了手机的密码,再是不记得三餐,直到现在消弭了白日黑夜的概念。

  我实在是害怕得紧。她在遗忘中慢慢退回幼年,潇洒而蛮不讲理地挥开那些曾经熟悉的手,负荷太多的心脏被疾病推着卸下太多牵挂。我望着日月起落1460次,岁月蒸腾在1700公里的道路上,无可奈何地留在外婆再也想不起的未来。4年又4年,哪怕半年回一次家,谁知道迎接我的是欣喜还是茫然?是温暖的抚慰还是僵硬的身躯?留给我撒娇撒痴的资本不多了——我不得不学会如何对付一根红绳。

  捻着颈上那道红绳,我听见苍老的心跳声从故乡传来,捎来牵挂,捎来叹息。

  该如何面对?该如何放下?

  我忽然后悔那天没能抱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