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大妞后坐月子，吃过一碗糯米红枣粥，白底红缀，黏黏甜甜的，黏补了过去的不堪里遗留的几条裂缝，也甜蜜了未来的展望中滋生的某些可能。

　　出嫁之时，我耗尽毕生勇气，选择了一个父母坚决反对的男人。刚毕业时，男人没房没车，家贫路远。许是冥冥中的救赎，乖巧顺从了25年的我，在择偶这件事上，将抗争进行到底。作为嘉奖，这段婚姻先回赠予我的，是一碗糯米红枣粥。

　　婚后第二年春天，我生下大妞。婆婆在我临盆之前几个月，收拾了行囊，第一次离开老家广东揭阳，来到茂名这座南方油城，住进我们在城中村租的房子。随婆婆一起来的大包小包里，有一小米袋，里面装着的便是新糯米。

　　刚坐月子的我，像得了病，对月会神伤，听风便流泪，梦境里到处是狰狞。看着怀里的大妞，我的心里慌乱一片。我无比确信，自己深爱着怀里这一团粉嫩，偏生越爱越慌。这个世界，总有一些角落，并不能对女孩温柔以待。某些灰色的成长经历告诉我，或许以男孩的身份降临这人间，要幸运一些。而身为潮汕人，婆婆对男孩的执念可能更深一层。彼时，尚未开放二胎政策，我这个生了女孩的体制内母亲，慌乱远大于喜悦。

　　婆婆给我做的第一顿月子宵夜，便是一碗糯米红枣粥。婆婆从我爱人开的小店帮忙回来，已是晚上10点多，她进入房间看了看睡得香甜的孩子，问我饿了没，让我歇歇等着，她去给我煮粥。婆婆脸上的表情线条很柔和，我忐忑的心有了想依靠的渴望。

　　厨房方向传来锅碗摩擦的声音。那个只有少量碗筷碟勺，连煤气灶都是单头，调料寡淡得只见盐和酱油的厨房，奏不出让人多期待的音乐。对那碗本就心底不喜的粥，我没有过多的期待和幻想。不一会儿，糯米粥端过来了，由一只阔口的红色公鸡碗盛着，香气一点不霸道，带着温和的米气。婆婆说，悠着点，趁热吃，糯米凉了不好消化。一碗粥像是打开婆婆话匣子的钥匙，她顺着粥聊开去，回首自己生孩子的岁月，想喝这样一碗补益气血、养胃健脾又下奶的粥，是盼不到的。闻言，我认真端详碗里的粥，这是婆婆曾经念而不得的粥，是她心中有着极好补身效果又味道极美的粥。但见碗内，糯米粒粒饱满白皙，被清水煮软撑大的身段，黏黏糊糊地偎在一起，挨成一团。一眼看去，像是一小片冒着热气的白色沼泽地。幸而粥面那几颗红红艳艳的枣儿，丰腴鲜亮，点缀一下，装修了糯米单调的白。红白两色，不张扬，不杂乱，彼此成就着，生出令人心底妥帖的柔和。

　　我拿起汤匙，先呷了一口粥。入口，是一股黏稠的温润，滑进口腔时，糯米与白糖融为一体的甜便一丝丝弥漫开来。粥是甜的！那是一种原始的、质朴的、带着大米与甘蔗气息的甜。甜意从喉头落到胃里，甜而不腻，清新得像被晨露洗涤过的花草。原来，甜味也可以这般可口。

　　记忆里的甜不是这样的味道，它有点苦，也有点咸。年少时，家里的糖罐总是空荡荡的，很偶尔的时候，它的底部会有稀疏几颗糖的影子。我看不真切，因为糖罐被母亲放在高高的柜子里，还上了锁。只有弟弟哭闹了，母亲开柜拿罐，拿糖哄人时，我才能窥见那红红绿绿糖纸包裹住的糖。小小一粒，有着无穷的魅力，惹得我直咽口水。更有魅力的甜，是生日蛋糕上的奶油红花。蛋糕是弟弟的，奶油红花自然也是弟弟的。它们都是甜的，弟弟以炫耀的口气告诉我。我的生日没有奶油红花的甜味儿，只有眼泪的咸。太多的求而不得，让我对甜有了心理上的厌恶。而今，婆婆送我一碗粥，一份专为我而来的甜，甜得黏黏的，稠稠的，黏合剂一样，粘补了往事留下的丝丝裂缝。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吃粥的吸溜声。嚼一颗红枣，肉身紧致，绵绵甜甜的，一切都是刚刚好的度。吃着这样一碗糯米红枣粥，恍若吃下一碗大道至简、大爱无痕的深情。一碗寻常粥，它不倚仗外物，不尚虚华，只是将糯米、红枣、白糖这些寻常简单的原料，用最包容的清水烹煮，让食材自自然然融合，呈现最中庸的味道。这般自然简单，反倒叫人品出了丰盈，这味道里，有糯米的团结，清水的包容，红枣的烘托，以及一个老人所能想到的、做到的，爱的表达。我把一碗粥吃完了，粒米不剩。吃了东西下肚，人反而变轻盈了，像是有些重重的无形的东西，像屁一样放走了。如果说过去的经历让我成长，那当下的拥有便是让我感恩。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一碗专门为己而来的糯米红枣粥，我拥有了。老天像是借一碗粥给年少时受了委屈的我一个迟来的答案，失去的与得到的，总和会达成某种平衡。

　　糯米红枣粥我吃了几个月。吃到后来，婆婆怕我吃腻了觉得寡淡，问我意见，要不换些口味，加点小米，或是把糖换成盐？说这话时的婆婆，明显瘦了一圈，她掉秤的肉都转到我身上来了。婆婆不知道，我心中对她赠予我的这碗甜粥的感激，又怎么会腻呢？婆婆用心为我而煮的一碗粥，给我以力量，那些关于甜味的苦咸记忆，终于渐渐淡去，直至被原谅，被遗忘。

　　这碗寻常的糯米红枣粥，成了我生命中的分水岭。我第一次愿意去相信，性别，应该不能成为幸运与幸福的分配者。一如我，虽说等待的过程有些漫长，但终究遇见了独属于我的厚爱与深情——我被一个被雨淋湿了身从而向雨妥协的母亲的偏私伤害过，又被另一个有同样经历却学会了为他人撑伞的母亲的体恤安抚过。更重要的是，当我再次凝望女儿可爱的脸蛋，曾经的忐忑与惶恐全然撤退了。我心里笃定着，我会是一名合格的母亲，会给予她完整而无条件的爱。

　　窗外的月，恬静又内敛，柔和的浅黄，随风散着让人心安宁的光。屋内依然有糯米红枣粥的袅袅香气，香气带着黏裹着甜，破碎的过往，崭新的开始，就在这香气的袅袅婷婷里，送往迎来。而我，也在这一黏一甜间，完成了最动容的救赎。怀里的人儿咿咿呀呀，我轻轻搂着她，贴着她的脸低语：“妞妞，你是妈妈最珍贵的宝贝。”这句话，说给她听，也说给曾经那个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小女孩听。

　　见习编辑：赵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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