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冯骥才吃住工作都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义和拳》在这里出版。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参与文化遗产抢救中止了他的文学创作。2018年年末,他又杀回来了——最新长篇小说《单筒望远镜》由人文社出版。
事实上,这本书的写作计划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就出现在冯骥才的各种访谈中。“这小说在我心里放很久了。一个作家肚子里不会只有一部小说。写小说的时间不一定要太长,但放的时间一定要长。时间长,人物才能活起来。一旦你觉得他们像你认识的人,就可以写了。”
新书讲的是一段100多年前发生于天津的跨国恋情。莎娜和欧阳觉的身后,是中西方单向认知带来的隔阂和冲突,炮火最终碾压了一切,爱情也毁灭在那个悲剧年代。在那个庚子年,单筒望远镜成为文化对视的绝妙象征:世界是单向的,文化是放大的,现实就在眼前,却遥远得不可思议。
冯骥才一直关心中西文化之间的关系:“在我写过对传统文化进行当代解读那几部小说《神鞭》《三寸金莲》《阴阳八卦》之后,就想写这部《单筒望远镜》,这是一个文化反思的系列。”这部小说写在近代中西方最初接触的年代,是一个跨文化的爱情遭遇,一个浪漫的传奇;但在殖民时代中西方文化偏见的历史背景上,又注定是一个悲剧。
“我在天津,历史上它地处中西文化碰撞的前沿。有趣的是,那个时代,天津城市空间分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老城,一个租界。于是,这个城市的历史、城市形态、生活文化,与中国其他任何城市都不同。这使我写这部小说时得天独厚。”冯骥才说。
他在《单筒望远镜》中用了多个意象,比如那棵古槐,那座孤单的小白楼——租界边缘许多这样的房子,一面窗子对着租界,一面对着老城。
“单筒望远镜最主要的特征,是使用它时只能用一只眼,有选择地看对方。”冯骥才说,“在爱的立场上,选择可能是美;从人性的立场上,选择则需要沟通;从文化上,可能选择好奇;在历史局限性上,可能会对准对方的负面。其实,这部小说这个时代所有人物,都使用这个单筒望远镜。”
小说家最终要用人物说话。冯骥才在书中写了两个女人,不同文化铸造的文化性格,她们截然不同,甚至相反。这两个女人却都与主人公情爱纠结,折磨主人公的心灵。冯骥才说:“她们在那个时代悲剧中,都是可爱又无辜的悲剧主角,都是殖民时代的牺牲品。我想用人物的遭遇和命运唤起读者人性的关切,以及对历史的反思。”
冯骥才反对“文明冲突论”:“所以我让我的主人公在一些章节表现出交流与沟通的快乐。因为,在文化之间,交流才是符合人性的。正因为这样,才需要对殖民时代文化的历史进行反思,对文明的悖论进行反思。”
他在《单筒望远镜》的封底写道:“在中西最初接触之时,彼此文化的陌生、误读、猜疑、隔阂乃至冲突都在所难免;而在殖民时代,曾恶性地夸张了它,甚至将其化为悲剧。历史存在的意义是不断把它拿来重新洞悉一番,从中获得一点未来所需的文明的启示。”
在中国作协副主席吉狄马加看来,在上世纪80年代,无论是汪曾祺、邓友梅,还是冯骥 才,有这样一批作家,虽然看上去像在做一些地域性的写作,但他们始终站在文化前沿,“在今天回头看,在继承、弘扬中华民族的小说传统方面,都具有相当高的文化价值。”
冯骥才正是这批作家中在塑造人物方面最有特点、最有风俗性的一位作家。在《单筒望远镜》中,他对天津的描写,有风俗性的,也有人类学式的。小说提供给读者的,是当时的社会氛围、当时人们的生活习惯、日常语言,以及生活周边方方面面的描写。
如果再过100年,有一个名字和天津能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作家,那就是冯骥才,就如同帕慕克之于伊斯坦布尔。20多年来,在城市化与现代化逐渐抹去历史痕迹的当口,作家冯骥才以文化学者,甚至是文化战士的身份,来为一个城市发声。
冯骥才的《单筒望远镜》,写的虽然是100年前的历史事件,但还是从人性出发,回到人最根本的东西。“作家到了这个年龄,个人的文字修养使他对语言的驾驭能力非常成熟,叙述十分沉着,”吉狄马加说,“最重要的是,这部长篇小说深刻反映了人的命运,也反映出在当时复杂的历史变革中,所呈现出来的人性的纠结、困惑,甚至挣扎,当然也有悲剧。”
中国出版集团副总裁潘凯雄说,改革开放40年,中外文化的交流比100多年前更加丰富、更加多样。对年轻一代来说,语言隔阂已经不是大问题,但文化的误解、猜疑,甚至冲突,对中国现代化进程依然是一个问题。
吉狄马加认为,中国文学在和世界不同的文学交流的时候,还是要回到文字本身、回到语言本身。“一个伟大的作家除了塑造人物、书写历史、见证时代,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语言呈现出来的美。冯骥才毫无疑问是一位语言大师,很多清淡的白描,继承了我们语言文字的传统。”
《单筒望远镜》是冯骥才继《神鞭》《三寸金莲》《阴阳八卦》之后的“怪世奇谈”四部曲的最后一部。“20多年来,我虚构的人物一直在我心里成长,再有便是对历史的思考、对文化的认知,还有来自生活岁久年长的累积。因此现在写起来很有底气。”76岁的冯骥才认真地说,“我只有一个问题,是我年龄大了。如果老天叫我多做事,就多给我一些时间。”
本报记者 蒋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