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街上有一家店主卖黑裙子,店门敞着嘴,黑得浓艳,把顾客都摄了进去。岚清走进去一条一条地摸了个遍,眼珠子贴得要粘上去。
每条裙子上都镶有黑水钻,在展灯下熠熠发亮。一颗一颗的,那么细小,那么轻盈,好像尹南那颗被汗水包裹着的泪痣。尹南长得不高,他贴着她的胸部走纽约步时,他环着她的腰转圈时,他都垂着眼脸,就剩下那颗痣在瞧她,蘸着汗液跟水钻一样黑得晶莹,她的脸也顺势烧起来了。
岚清穿黑裙子参加排练的那一晚,也是她最为窘迫的一晚。她卡在同一个动作上顺不下来,舞蹈无法衔接起来。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平静,可是她身上的黑裙子却像咸菜那样齁人的咸。她是一个多么有自尊心的女孩,以至于她不愿低头向任何人请教。她就在那里、那个节拍上逞强,跳出了逗人嗤笑却自觉完美的舞步。
尹南牵起她的手,他凝视着她,眸眼里的善意让她坚信他的眼里有种让她放心的虔诚。她顺着他的舞步走时,她蓦地想起吴狄,她依然喜欢的男孩,吴狄也曾对她那般的虔诚啊。她视野里的舞步开始跟思绪一样恍惚紊乱起来,尹南在她的耳畔喃喃道:“不对,应该是这样走……”被他的手执着,她有些晕眩。吴狄那天跟她说的话像洪水一样淹没了她的思绪。
“不对,你应该这么做。像你这么聪明,不应该这么放不下。你应该学会放下,不要钻牛角尖,你在我眼里是那么完美,可你就是太……”吴狄说这话的时候,一辆洒水车欢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开过。他说的有一些已经忘了,但吴狄说的那些跟尹南的好像。“对,你做的对了。这个舞步就是这样走……”她太晕了,好像在坐船,她要求停下来,尹南松开了环在她腰间的手。她靠在墙边,歇着喘气,脚挤得难受便脱下了舞鞋,两只脚趾充血肿着。
“疼吗?”她闻声抬起头,望见尹南在看着自己。清瘦冒骨的脸颊在走廊的灯下,好似她将要戴上的皇冠。
排练结束的时间有些晚了。组员里就她要走20分钟才回到宿舍。分别时,她发现尹南跟了上来,“太晚了,担心一个女孩子走会不安全”。听罢,岚清也不作声,只往前走,重心却往他倾去。
那路环着学校外围,不比学校内部建设的好,围栏框架还在,中间就毁败许多,透过那些耷拉着铁丝的洞,能望见校外黑布一样的实验田。他们默默地走着,她曾经也是个健谈的人,自从班里能聊得来的同学开始减少,她想说的话堆积着积尘了,慢慢地开始忘记了。现在,她想说的话还没开始就已经忘记了。一周前,跟吴狄走在停电的步行街口,他的圆脸在店里的烛火下,恍若雪洞里浮着的萤虫,变幻莫测。洒水车开过,她张嘴,嗓子却哑了。有人拍她的肩膀,她转头,望见尹南的脸孔在路灯下,似沉在塘水里的鱼卵,看不明晰。但确实是他,他开始聊起舞蹈的动作,打破了静默。她望着他的嘴一张一合,泪痣像蝴蝶在眼里飘忽,连思绪也恍惚起来。
“岚清,你很优秀,跳得很好看,你就是那个动作,做不对,你就是卡着了,卡在那里,卡在那个地方。”
“你就是卡在这里,你就是喜欢钻牛角尖。岚清,你难受你可以跟别人说啊。你,太可怕,太疯狂了……”
“所以一出错就很难看,所以这个动作要衔接好。不然,我会被你带偏……”
“你为什么老是跟我说呢,我不喜欢听这些……听了这些,我是不是还需要负责?责任太大了……”
他们一张一合的嘴,还是温和地笑着,舌头蠕在口里,仿佛含了香珠。说的话都发香,也不会伤人,就是会攒在心头,堵得发慌。
洗完澡,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吴狄和尹南的脸在她脑海里游来游去,她不知道为何吴狄要离开,她怎么都无法想起吴狄那天究竟跟她说了什么。想久了她有些焦虑,便起身,打开微信,开始刷朋友圈。
她总感觉那些话头发一样缠在心头,解不开。她按开写朋友圈的按钮,一口气写了三大段文字,多是疲惫,少有吐槽。待准备发出去时,她习惯性地停住了手,细想了许久,权衡了许久。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将文段删了,完了后她有些庆幸自己删了,这么严肃的说理发了上去,岂不招人嗤笑。可还是觉得疲累,吴狄不在了,也没人诉说,她便觉失落,甚至连失落也开始空落起来。
遽然,她想起尹南。
可毕竟自己不是他的什么亲人或是很好的朋友,若是这么跟他倾诉自己的事,对他也会带来不少困扰。
能不能就试探一下那种关系,这样,倾诉就名正言顺了不少,她这么跟自己说。
她的手心发汗,指腹按在屏幕上,好像压在一根吊桥上,稍微用力就要压断。
“我们可以不止是搭档和朋友吗?”她发了过去。
岚清在会场内等他。
她穿着从步行街买来的黑蕾丝裙,黑裤袜,脚下踩着黑色的拉丁鞋。黑发及肩,连同眸眼也黑得发浊。她的黑,已经过分刻意了。可她喜欢,她喜欢黑的华贵。
上课铃已经打过了,第一第二组的演员已经上台了,尹南还没到。组内除了她以外的组员都在焦急地联系他。
晓霞问她,为什么尹南还没到?不守时不是他的风格。那“风格”二字咬得那么硬实,仿佛很了解他,仿佛就是他的女朋友。岚清摇了摇头,耸起肩。
银玲问她,昨天尹南有没有联系她?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她怎么知道呢?她只是他的舞蹈搭档,有必要跟他联系吗?
阿城问她,他不来了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岚清很奇怪,他不来,跟她有何干系?不来,她就独舞呗。舞蹈动作她都学会了。就算动作都是他教她的,她拿了绩点,他绩点为零,那也是他自己不来参加考试的问题,根本说不上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她也没必要自责,她没什么需要负责的,她没有错啊。她再次摇了摇头,有意将脊梁挺直,让气也顺下去。
“岚清,我们组的一个女生忘带舞鞋了。我们现在赶着上场,你看,能不能……”一个面生的女生闯入她的视线,岚清模糊地记得女生跟自己同班。她弯下腰,以那一晚在尹南面前一样的姿势脱下舞鞋。女生拿了鞋走开了,岚清抬起头望向门口,尹南不在那,似乎除了他,没有人愿意欣赏她脱鞋的模样,更没有人想看她那两只红肿的白脚。
她想叹气,转念一想,自己早前已经沮丧过一回了,气也泄完了。再泄气,岂不是给旁人看笑话。她再次挺直腰板,抬头环视周遭,发现每个人都在看着台上。
台上的演员在做准备,一个男生在帮自己受腰伤的搭档系舞鞋鞋带。
见状,岚清蓦地想起约莫是半月前,晓霞跟她窃语,“你的搭档长得好看,还是个暖男呢。”岚清露出一种面对赞赏独有的浅笑,自认为优雅而不失态。晓霞还说,“之前我们组的银玲被舞鞋弄破了脚,他还不嫌弃地抬着她的脚擦药。真是太好人了……”岚清霎时找不到适合的表情,笑意拱在脸上,气力却泄了下去。
半盏茶的时间后,女生便结束表演将舞鞋还了回来。
岚清弯腰将鞋子穿好后,抬头,见尹南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外,满面春风地跟阿城聊天。
他就是不过来。
他不会过来的。
岚清明白。当晚,尹南回复了她,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关了机,平静地躺上床,明明盖上了被子,却发寒发颤。她原本有多少话压在心上,就还剩多少,或许还多了些。她安慰自己,至少还能对自己说一下,或者在梦里跟自己倾诉。
后来,还有一回排练。对她,他的眼脸不再抬起了,或许还是扫了一眼,但还是望向了别处,连着泪痣也模糊了。
该上台的时候,他才走了过来。他与她的距离直至走上台才拉近。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视线投向她身后,她别过头;那刻,她内心有些荒凉,之前作出这般羞赧之举还是在与吴狄第一次相拥。
她又想起吴狄了,音乐声响起。他是那么好的一个男孩,到现在她还没能够想起吴狄为什么要与她分开。吴狄那张萤虫一般莫测的圆脸,跟他皇冠一般的瘦脸在她眼前重叠。她看着尹南,鼻子竟开始发酸。她明明没有做错,她还是跟以前做错事的自己一样委屈起来。尹南带她转圈,她跟吴狄说班里的同学有些不喜欢她,家里的长辈都在忙于生计,并无闲暇听她说话;吴狄带她在步行街的人群里穿行,穿过一堵堵人墙,尹南环起她的腰,容她往后仰;尹南说,你做的不对,这个动作应该是这样。吴狄说,你做的不对,你不应该这么依赖我,你不应该把难受的都跟我说,我没办法帮你解决……
岚清明白了。她想起来了,原因一直那么明晰地印在她脑后。这让她紧张得心怵以至发颤,她心头立即积攒起满满的话,可她必须屏住呼吸,将它们连同颤抖都要压抑住。她不希望被尹南发现她在颤抖,可她愈是压抑,全身就颤得越厉害。
音乐停了,众人摆出终场姿势。尹南牵着她的手,她还在发抖。
他细声说,“不要怕,不要怕。”
闻声,岚清抖得更厉害了。顷刻,他松开了她的手。
她望进镜子,发现黑裙子里的自己像一只乌鸦。
华南农业大学学生 骆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