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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9月03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时光慢剪

在太行农事中长大,或者老去(随笔)

太原科技大学学生 申飞凡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19年09月03日   01 版)

    (作者供图)

    白云惺忪,草叶上的露珠还在做梦,农田里就冒出几缕人影,种下青青的庄稼,种下静静的远山。这些一生草命的人宛若太行的山石,被凛冽的西北风吹瘦,被清凌的河水冲蚀,被半阙青苔覆没;宛若太行的草木,一生匍匐在庄稼地,与贫瘠的黄土耳鬓厮磨,与隳突风暴称兄道弟。时光慢剪,他们在农事中光速长大,又在农事中缓慢老去。

    麦 收

    镰刀收割后的玉米地,遍地暗器,死寂冷硬的茬口近乎呈现六十度的斜角,时刻提醒着拾荒人警惕落脚。庄稼人来不及等玉米秸秆自由腐烂,就要在摇耧的助力下开疆扩土,三行并进,套种小麦。

    深秋过后,临近初冬之前。播种的冬小麦已蹿出稀疏的麦苗,一根根绿油油的,漆绿了土地。晨露托着辽阔的阳光,往返于薄暮的深处。这一切的一切就像《蓝岸》里提及的:“大自然的生与死,在这片土地上轮番上演。”

    春日还未尽兴,麦子就进入暮年,身披阳光般的黄袍自由地在风中行走。金黄的热浪中,每一株麦穗都鼓胀了身子,笑靥如花。

    割麦的最佳时间是春末,此时临近夏日,阳光充足,水分挥发得快,割出的小麦质量最好。俗话说:“割麦,赶前不赶后。”如果错过时机,麦子黄过额了就会焦干在土地里。倘若,再碰上暴风雨天气,麦穗易霍,有损麦子的收成。

    全家“武装斗争”前夕,父亲会从西配房“嗅”出镰刀,然后整修一翻,再往上浇些冷水给它冲个澡。其中一把镰刀,刀刃毛荏荏,外帮粗糙,有些钝。粗重的握柄使他站姿有些趔趄,很难让人联想到它曾是家里的收割王。倒是另外几把,精巧轻便,至今仍透露着丝丝寒光……每年锄地、种麦、施肥、松土、割麦,我们家似乎有固定的“生物钟”。天蒙蒙亮的时候,整装待发,翻过省道、火车道和二三里地抵达家中的责任田,露水濡湿了土地上方的空气,泥土的清新灌满鼻孔,好像我也已经融入自然之中。

    随着麦子“喳,喳,喳”一茬茬断开,我胳膊里的筋也被坼裂般拉扯开,酸痛从手腕扩散至全身。实在疲累,瘫软在地上。抬头望去,父亲和母亲仍依旧热火朝天地干着,早就超出了我一大截。父亲的身影没入麦浪之中。我从这里靠近父亲,靠近一个成熟男人的伟岸,对家庭的担当与责任。我们命运相交的地方,他用尽力气把腰板挺成一株麦子,此刻的父亲多像一棵躬身的树,在岑寂的黄土地上垂下嶙峋的目光,审时度势。

    割麦就是与时间的“闪电战”。日近晌午,舅舅带饭赶来。父亲坐在地头上,我看到他的头很尖,头发稀疏,黑白相间,黝黑的肌肤像覆了一层厚厚的硝烟;下巴也尖,看起来宛若一个上窄下窄的鸡蛋。和舅舅说几句话的功夫,父亲就把饭几口扒拉进嘴里,又赶忙割麦去了。

    等到最后一株麦子终于被割倒,黄昏倒挂在空中。父亲将割下的麦子,一捆捆扎好,母亲就用扁担挑着从地西头运到东头。两岸,一边收拢麦浪的万顷涛声,一边吐出呓语般的水纹,拍打着母亲瘦弱的身子,她的身体布满了水渍和裂痕。那根扁担被她的肩膀磨得光溜溜的,两捆密不透风的麦子随着她的腰身左右晃着。她的憨手,指头各个都是“矮子”,却有绵绵不尽的力道扶着扁担下的两捆麦子,她生怕这些“金豆子”会被她抖出来,所以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行进。

    麦收之后,改良豆被按入泥土,等待着新一轮的生长和成熟。

    进入深冬,一切都将归于脚下的这片黄土地。待来年开春时,又将在这片土地雄起,万物生长。

    制 帚

    乡集是农村最热闹的时候,人头攒动,如热锅上的蚂蚁。你来我往,波澜壮阔,每月固定一次。就像《赶往岁月的路上》写到的一样:“乡集,是乡村的旱码头,是土产品的集散地。赶集,就是赶着货物的船只航行,赶着阴历的鸡鸭上路,靠岸的只是日子的一个节点。生活的旋律永无休止,赶集的人就永远在征程。”堠西的乡集更具烟火气,以吃食和生活用具为重,少娱乐,只有在每年正月十七才会唱大戏、说快板。

    摆摊的卖家中最独树一帜的还是来水爷爷自制的条帚,门类齐全,有扫床的、扫院的、扫街的,看起来每把都精神抖擞。

    来水爷爷是我家对门,相距不到三米。他过着独居的生活。儿子的事业有成,听人说在外地当官,却极少回来,我也只有在来奶奶去世的时候见过他一次。来水爷爷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所以村子人都叫他“孩子王”。他对这个称呼也很满意,每天把笑容挂在脸上。来水爷爷是个幽默的人,经常给我们讲老故事,逗得我们捧腹大笑。他能讲出一大堆这样的话,顺口拈来。

    来水爷爷有一亩多自留地,就在村北附近。他是在土地里摸爬滚打的人,看天吃饭,所以割舍不下这片土地,同时他也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所以耄耋之年依然在田畴上,耐心地耕耘。土地在他的拾弄下,容光焕发。这一亩三分地被一条平直的垄道东西划开,泾渭分明,东边种玉米,西边种茭子。

    秋收前夕,来水爷爷就会把茭子收回家中。

    一株株茭子瘫卧在地上,懒洋洋地在地上呼喊,恰是一枚乡愁的方言的呼唤。等到赋闲时,择个响晴的午间,坐在墙根,七十多岁的他,精瘦的身子蓄满了内敛的力量,灵巧得像只猴,三下五除二,“嚓,嚓,嚓”,茭子从穗上脱落,聚成堆。来水爷爷将它们装进布袋里,待来年再次播种。他从散落有致的茭子中挑出几绺握在右手中,大拇指按住麻线,左手迅速将麻线缠绕几圈,扎紧,用尽浑身解数抽紧麻线。流水般的操作过程,让我瞠目结舌。

    手编条帚,不能急于求成,必须用麻绳勒紧,质量是立身之本。来水爷爷的条帚大受欢迎的原因也就在此。不然,松动得快,条帚也就散架了。除此之外,他晨起遛弯时会到村庄附近的田畴走走看看,一来看看玉米的长势,需要施肥还是浇水;二来是为了寻觅扫帚苗,发现根茎粗壮,叶脉臃肿的就并标记下来。晌午吃完饭后,一准带着镰刀砍回家。制扫帚苗略微简单些,只需将扫帚苗压出扁平状,修剪好扫帚把,用粗麻绳扎好即可。想要得到这样的麻绳,需用拨椤锤将麻坯拧上劲成单股,然后再把两个单股合二为一;更粗的麻绳则用摇把制成半成品,再用合成绞车把三股半成品合成粗麻绳。

    麻绳取自于麻。听母亲说,上个世纪,几乎农村里每家每户都种一块儿麻地。

    每年麻如箭矢般射入土地这块大靶,箭尾羽毛会抽出狭窄针型的叶子,整株长得人高马大,最长可达两米。待成熟后,割去旁逸的四肢和叶子,只留粗粗的麻杆待用。“东风之池,可以沤麻。” 一沤就是好几个月,臭气熏天,这在农村也属常态了。和鸡粪猪屎相同,是庄稼人赖以生存的根。

    酿 醋

    幼年时,我记得每天都待在姥爷家。村东头的时光用破釜沉舟的方式铭刻在记忆深处。在黄土高原上的村庄生活得久了,即便自己生活的那面塬再小,也感觉不到土地的残缺。姥爷家,开门将见塬,三面土丘在地平线上浮动,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远。姥爷与锁孩爷爷,形同亲人。上世纪后期,两人一起来到长治,并在堠西这个小村子里落了户。

    锁孩爷爷,妻子走得早,无儿无女。自己种着七分口粮地,尚还可以糊口。他是个勤劳的人,耐吃苦。年轻时,每天起早贪黑当苦力给人家扛煤卸货都不在话下。但现在我无法想象出他年轻时的强壮,现在的他些许佝偻,多年的煤尘已渗入皮肤的褶皱,静态的一生像旧宣纸上斑驳的画影,一生草命单薄得只是一片雪花,无法逃离寒冬的追剿,暖春的送葬。更多时候,他披一件翻毛羊皮马甲,常圪蹴在东屋屋檐下,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烟袋,隔一会往地上磕一下。

    人至老年,他更加闲不住了,在屋外整修出一块菜地,自给自足。

    山西人吃饭离不开醋。尤其是面食,简直是无醋不欢。锁孩爷爷每年都要酿醋,酿好总会分一半给姥爷。锁孩爷爷的醋,比打来的醋更酸,汁液浓厚绵柔,色泽深沉,吃起来更爽。每年秋收后,谷粒归仓。服役多年的耥板、扫把、竹撮斗、簸箕、小推车又要与指纹热切厮磨。谷子被倒进晒坪摊开,麦子和豆子在棒槌的追讨下脱壳,玉米棒子扎成堆倒挂在正屋门两侧。一整个农忙,锁孩爷爷都在重复着铺开和收拢的动作,就像将七十多年的光阴拿起又放下。

    锁孩爷爷家中实在揭不开锅,无法供他上学,所以他小学未上完便辍学了,但这无法抑制他对学习的向往。他的家里,一米见方的木桌上摞着《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十来本书。除此之外,一本巴掌大的《新华字典》,蓝色的塑料封皮,纸张从边缘泛黄到了每一个汉字里,来回翻动的痕迹表露无遗。他说初读《三国》时,生僻字尤多,每一页都标满密密麻麻的拼音,等到再读其他书,字已认识个差不多。晾衣绳上晒得绻曲的下午,阳光透过玻璃窗算计着飘散的灰尘,这样的时间锁孩爷爷经常坐在木桌前,戴着老花镜,看《水浒》,看《三国》。每天看完书,他就到灶灶台边搅动缸里的发酵母本,一天也歇不得。随着缸中的泡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缸里的味道也愈来愈酸,醋的发酵母本也算是大功告成。

    一口不大的缸,醋味已浸入瓷胎,就像笔迹深陷石刻,储存着多年的旧时光。缸底的小洞被木棒塞实,窖藏锁孩绵密的光阴,似乎一打开,他的生命就“哗哗哗”地流走。领醋时,他用尽浑身力气才拔掉木芯。右手青筋暴突,手臂些许发抖。而后将竹管镶嵌至洞口,缸底铺些糜秆子,防止麸皮堵住竹管。

    之后的几年里,我依然没有亲眼见到酿醋的后续过程,只是在姥姥的叙说中知晓了酿醋程序的复杂。

    “悲伤不会有用尽的一天”。两年前秋末,冬天来得似乎格外早,风折腾了一整月,锁孩爷爷和姥爷相继离世。他们的死就像一块伤疤,外表的疤痕总会向我辞行,但心底的伤痕会一直隐隐作痛,穿行于沉默的深山、沟壑和河流,穿过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走向辽阔斑斓的人间,晕染山川,沁润太行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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