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寒冬挣脱（随笔）

    到家已是凌晨，我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一股脑儿丢进洗衣机，冲了半个小时热水澡，才终于觉得从冰凉的冬夜里全身而退。

    什么吃的都没有，我一口气喝了五瓶啤酒。人生多么美好呀！那么多酒待痛饮，那么多人等重逢，那么多未来可期待。可是，在这一年的末尾，他解脱了吗？我回答不了。四个多小时以前，医生宣布抢救无效，我看到他毫无表情地躺在那里。我脑海里浮现的是他自信满满衣着光鲜的模样，在明媚的冬阳下眯眼笑着说要去面试，我羡慕不已地祝他一切顺利。我不那么相信，毕竟他被发现时尽管昏迷但尚有呼吸，医生抢救时还嘱托我们办理住院手续。可他真的再无声息了。我和几个朋友拦住他从家乡匆忙赶来的父母亲人，先推他去更衣梳洗，归入应归的行列。不明白他为什么走上这一步，我机械地灌下一大口啤酒，这样的场景我再也不愿经历了。

    去年年初，也是在我家，约了三五好友喝酒跨年，蒸螃蟹煮火锅，那是第一次见他。他是朋友的好朋友，被朋友叫来开导我。我由于中间工作几年又重返校园深造，一时不太适应，正经历着迷茫挫败的双重折磨。但即将毕业的他，手握多篇优秀论文，小有成就，作为过来人，以身说法地教我如何步步为营，走出困境。

    因为相似的身份，聊得格外投机。那天晚上我们昂扬高歌、指点江山，仿佛无所不能。这场跨年活动在警察敲开家门时抵达了高潮。我们面面相觑地看着门外的拥挤的人群，消防员立即带着设备冲进屋里，邻居们在门口张望，警察耐心地询问状况。我们才发现因为兴奋过度，螃蟹已经不知道在灶上蒸了多久。铁锅烧成了黑色，螃蟹完全炭化，还有滚滚浓烟飘向窗外。送走这些热心的邻居后，我们都为这样的误会满怀歉意，有些后怕。

    后来几次见面，他都颇为关心地问我是否已经克服焦虑，适应了新身份。他决定放弃生命时，会想起这些快乐的过往吗？从他失踪到最终被抬上救护车，一共两天半。因为他吞下的药剂量不足，一直昏迷。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无法移动，无法说话，无法呼救，他会不会感到绝望？他会不会想起那些平凡的、疯狂的、深情的，值得铭记的和早已遗忘的过往呢？我不知道。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说明他为何选择走上这一步。他写了几封遗书，满满的都是叮嘱和关心，没有任何抱怨。我想不透，一个对世界如此温柔的人，一个不愿让任何人为此受责备的人，为什么会选择走上这一步。

    这样暴力的自我行刑，会让死亡成为一件不涉尊严、体面全无的事。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尽管人生的每一天都指向死亡，尽管个人只能在同他人的关系里寻求意义，我仍旧要挣扎在我的人生里。或许这样对意义的追寻，不断地摧毁意义，才能不断地重获意义。

    仍还在凌晨，我想他是解脱了，医生说昏迷时间太久，即使醒来也会对大脑造成永久性损伤，他一定更不愿意那样活着。我关了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尽管窗外是数九寒天，我还是能有这一床温暖。

    责任编辑：谢宛霏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学生 贾思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