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见的第二人称小说

    海明威《老人与海》的主人公，性格里有现实与浪漫的融合。在与大鱼斗智斗勇的空当，他还有时间和心情遐想。

    小说写道：

    他背靠在船头那块旧木板上，尽可能地休息。最早的星星已经出来了，他不知道猎人星座左脚那颗星的名字，但是看见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很快就会出来，他又有一些遥远的朋友来做伴了。

    “这条大鱼也是我的朋友啊，”他说出声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这样的鱼。可是我得把它弄死。幸好我们不必把星星也弄死。”

    小说接着写弄死月亮和太阳的事情，不抄录了，那些只是作者多出来的联想，与捕鱼老人关系不大。

    这种叫作上帝视角的第三人称，知道主人公独自一人时想什么做什么，用起来方便。大多数小说都使用这种视角。

    如果把叙述者的第三人称改为第一人称，把“他”改成“我”，就是下面的样子：

    我背靠在船头那块旧木板上，尽可能地休息。最早的星星已经出来了，我不知道猎人星座左脚那颗星的名字，但是看见了它，就知道其他的星星很快就会出来，我又有一些遥远的朋友来做伴了。

    “这条大鱼也是我的朋友啊，”我说出声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这样的鱼。可是我得把它弄死。幸好我们不必把星星也弄死。”

    仔细阅读这一段话，感觉会与前面的不同。

    对于主人公来说，第一人称写“我”的心理意识，有了更深感叹，也更让人信服，更容易用“我”的感受影响读者。

    对于读者来说，读起来轻松一些，不一定要边读边思考，不必拿出自己的再造想象，跟着作者向前走就行。

    对于作者来说，容易把读者拉到自己一边，让他们从自己的视角看待事物。

    第一人称用在小说的时候也比较多。

    叙述视角中使用最少的，是第二人称小说，用“你”来替代小说主人公的小说。

    现在，我们用第二人称改写《老人与海》里的那段话，即使只把“他”换成“你”，不做其他修改，阅读感受也大不一样。

    你背靠在船头那块旧木板上，尽可能地休息。最早的星星已经出来了，你不知道猎人星座左脚那颗星的名字，但是看见了它，就知道其他的星星很快就会出来，你又有一些遥远的朋友来做伴了。

    “这条大鱼也是我的朋友啊，”你说出声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这样的鱼。可是我得把它弄死。幸好我们不必把星星也弄死。”

    这段话请读两遍，稍慢一些，体会现在的感觉。

    身为读者，好像更容易带入小说了。

    作者直接与你对话，你是这场谈话的对象，也像是故事的主人公。仿佛作者是你信任的一位心理医生，知道你的经历和感受，还善于推理和描述，现在一层层揭开你的亲历事件，说出你是怎样想怎样做的。

    再读一遍，你现在的身份又有了微妙变化。你仍然是这段文字的读者，也像是那位钓了大鱼的小说主人公，还像是这故事的叙述者。

    三个身份融于一身？

    你想过没有，第二人称视角用在小说里，或许出现这种三位一体的阅读效果，是不是很棒？

    有人总结过，第二人称的叙述方式使人感觉更直接、更自然、更亲切。这种方法的效果就好像是作者面对我们娓娓而谈一样，无形之中拉近了读者与原文段的距离。同时便于对话，便于抒情，有呼告效果，可加强感染力。

    在18世纪，有一段时间，欧洲作家兴起了书信体小说的潮流。这类小说的倾听对象是身为读者的“你”，但故事情节还是由作者“我”来讲述，算是多半个第一人称小说，少半个第二人称小说了。然后，很多人在女作家奥斯汀的小说里，发现那种迂回曲折的叙事方式挺好，渐渐放弃了书信体小说。

    完整的第二人称小说很少，几乎看不到鸿篇巨制。我也仅仅读到一部，即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的《冬日笔记》。作者保罗·奥斯特，犹太裔小说家、诗人、剧作家、电影导演，多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同样在冲击诺奖的村上春树说：“能见识保罗·奥斯特，是我此生的荣幸。”

    “现在说吧，趁还来得及，然后希望你一直说下去，直到再也没有更多可说的。……无可争辩的是你不再年轻。一个月后的今天，你将满六十四岁，尽管那不算太老，不是那种人们会视作耄耋之年的岁数，但你仍然忍不住想起那些没能活到你这个年纪的人。这便是一例或可永不发生，但实际上已发生的事。”

    这一段引自自传体小说《冬日笔记》的开篇部分。有些读者以为只是这样做个序，然后进入正轨，用“我”来写回忆录。但他们错了，全书把“你”从头用到尾。这个“你”，就是作者对作者自己的称呼，像一个飘出体外的魂灵，与自己的身体亲切交谈。有些感觉好的读者，读了几页就进入作者设定的情境，觉得自己也长出六十花甲的身体，脖子枕在垫着的毛巾上，泡在浴缸里面，记忆汹涌而来。

    “只要你能够写作，你住在哪儿或怎样生活都没有什么分别。在你住在那儿的几个月里，房子正对面的施工队日复一日地工作，正在挖一座四五层深的地下停车库。夜晚，每当你来到窗前，望向楼下那掘开的土地、那在地面上不断扩展的大洞时，你会看见老鼠，成百只潮湿而闪光的老鼠在泥泞地里奔跑。”

    “你的身体在小房间和大房间里，你的身体在上楼和下楼，你的身体在池、湖、河、海中游泳，你的身体在泥泞地里曳行，你……感受走在木头地板、水泥地板、瓷砖和石地板上的不同感觉，脚踩在沙、土、草上的不同感觉，但最主要的是在人行道上的感觉，因为每当你停下来思考你是谁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一个在行走的人，一个终其一生走在城市街道上的人。”

    他告诉我们，一个人只要活得足够长久，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

    我们要用心观摩他怎样以第二人称的方式描述自己的一生，以局外人的角度审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进而审视自我、解剖自我。

    现在进入写作练习环节。

    一、 阅读与思考。

    读一下两个短篇，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莫言《欢乐》，都用了较多的第二人称。

    想一想：第二人称小说为何难见？是人们不太敢于尝试？

    请注意，奥斯特说自己早年教写作课时，感觉交出最差作品的孩子，最有前途，因为他们敢于尝试，而不是纯粹模仿已成名的风格化作家。

    二、改写。

    找出自己某个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小说，改为第二人称。

    如果你现在觉得第二人称的好处，是它介于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中间，其实可以在自我视角和上帝视角间随意切换，那么，你可以做进一步的增加或删减，在有些地方做一些新的发挥。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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