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桥上看风景,我会抬头望一眼,有没有人在高楼上看我。这并非自恋,算是习惯吧。习惯怎样来的,是不是受了几行诗的影响?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写这几行诗的人,是比我年长很多的卞之琳。他写了某一首诗,之后把不满意的句子删去,剩留这几行,名曰《断章》。这很聪明,至少有几行诗流传下来,百八十年后让人想起他。没有湮没在诗人和诗篇太多的二十世纪,这也算幸运了。我买过他的一本诗集《雕虫纪历》,读后不记得有完整的杰作,只记得有好的句子,一首诗结尾是“有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另一首诗结尾是“我等到了一匹快马的蹄声”。
这让我想到街边棋摊,偶尔响起一声欢呼,下了无数年象棋的人,为他想出的一步好棋得意扬扬。假若是在象棋学校学棋,他会贯通棋理,熟悉开局到残局的各种推演,下出许多妙招,全盘精彩。可惜没有那样一所诗歌学校,即使卞之琳与徐志摩、闻一多等优秀诗人都有交往,也像在棋摊看棋,学不到完整的技艺。
删削后的《断章》,反而显得完整了。
你在桥上看风景,你成了风景的一部分。那个在楼上看你的人,也成了风景的一部分。人在风景中不可忽略,摄影修养好一些的朋友,会在风光片中注重人物存在。做梦更甚于此,人比风景重要,你梦见某人的时候,某人可能正梦见你。
其实,这是中国传统审美意象的延伸,让很多人喜欢。《断章》作者解释说,写这一刹那的意境,因为当时想到世间人与事物的息息相关、相互依存、相互作用,是一种相对关系。
现在,我们再反过来看一下。要是用诗歌写人与事物的相对关系,包括但不限于相关、相依和相互作用,怎样来写呢?比如人与月,像古人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那样写,会不会把意境推得太远,迷失在茫茫时空?比如人与山,像古之人李白“相见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那样写,会不会缺失细节,没有建立你应该建立的联系?
说到细节,要注意了。它呈现在一首诗里,作用不可低估。有时候,一首平庸之作与一篇千古杰作,差别只在于其中的细节,在于那些成为优劣成败分界线的细节。
你接受的中国古典诗歌传统,有些很棒的诗人,写过很棒的细节。
很棒的细节,要写出诗人独有的情与思。
前面说的李白,一个人喝闷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个细节很有趣。饮者李白是一个人,他在月下的影子算一个人,另一个是他在酒杯中的投影。这三人同时出现,要用李白之外的视角才看得见,但李白看见了,还写了出来。
很棒的细节,是对事物极为精确的语言描述。
苏东坡描述春景:“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写的不是笼统春景,而是春季里的那么几天而已:溪水融冰,绕着屋舍流动,这时候燕子来了;柳絮生了,有的随风飘落,有的留在枝头;杏花由粉红转为白色,还没落尽就有了小小青杏;地上的青草,应该是到处可见、直到天涯吧。
奇怪的是,没人看到,苏东坡是在教我们怎样细心观察、精准描述,怎样抓住同时出现的一组细节。其中的杏花,比桃花开得早些,它刚开了几天,就有小青杏显露出来,也是那时特有的景色。所以,你读这首诗,要结合你自己的观察所见,如果你看到青杏的那几天是早春,就不要相信专家学者说的这是晚春和暮春,他们的解读也会出错。
更好的细节,是进入自然万物的细微感觉。
这方面我想以张若虚为例,他写了“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这样的神句子。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春江花月夜》的那些流霜与白沙,在如水夜色、如银月色中,看不见也触摸不到,但它们依然存在。这种审美穿透力,也就是调动不在感觉之中、却又感觉得到的意象,是二十世纪现代派诗人的拿手戏。张若虚太厉害了,领先了不止千年。
现代诗人写细节,方法更多了。
以获得诺奖的诗人米沃什为例。
米沃什年轻时写了一首《歌》,共有六段歌唱,分别是女人,合唱,女人,合唱,女人,尾声。这几段都写得精彩,现在我选了合唱的两段,放在一起读:
浮冰流过江河,树木长出轻快的叶子,
犁尖划过田野,林中的鸽子咕咕鸣叫,
一头母鹿跑在山间,哼出欢悦的曲调,
长茎上的花朵开了,水汽从暖暖的花园上升,
掷球的孩子三人一伙,在草地上舞动,
女人们洗着亚麻布,捞起溪边的月亮。
所有欢乐出自大地,没有它就没有喜悦,
男人交付给大地,不再有别的渴望。
绞盘转动,鱼投入网中,
面包烘好,甜香扑鼻,苹果在桌上滚动,
夜色落下台阶,台阶成了鲜活的躯体。
所有的事物来自大地,它完好无缺。
船只偏离了航道,那是青铜兄弟们启程,
动物摇着脊背,蝴蝶落向大海,
篮子们漫步黄昏,黎明歇息在苹果树上
一切来自于大地,一切复归于大地。
相信你在这里看见的,这里有感性和理性的美感,融入融出,自然转换,可能是米沃什独有的潇洒。
可是,你更要注意诗中的细节——那些不显得多余的细节,能让诗歌溢满了趣味的细节,语言描述极具想象力的细节,能够抵达内心深处的细节。有人说这方面与博尔赫斯的诗歌相似,米沃什也是细节描写的大师。
这首诗里的细节太多了,好像诗人迷恋生活细节的记录。
细节是非常重要的诗歌特质。我遇到的一些诗人忽略了这一点,甚至还有误解,以为小说散文才特别需要细节,事实上不是这样。我们在博尔赫斯和米沃什的诗歌之中,都能读到极具想象力的细节,用他们擅长的语言描述出来。他们所以是大诗人,其中有个原因,是他们用细节讲述了人类情感对事物感知的隐秘,深入到了万事万物与人类关系的最深处,由此说出了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状况。
于是我们知道,悟性很强的诗歌也依赖细节。
《歌》中的合唱部分,比如“男人交付给大地,不再有别的渴望”,比如“一切来自于大地,一切复归于大地”,有人会直接写出来,告诉读者。但诗歌并不是告诉,而是十分强大的展现力,是导向共情的感染力。有了米沃什那些细节,说出来当然不同。
有人问他,什么样的哲学,适合于你的诗歌?他用了一个细节回答:有一些哲学让我想起在晚上开车的情况,有一只兔子在车灯前面跳。兔子不知道如何摆脱光束,它一直向前跑。我感兴趣的是那种在此情形下对兔子有用的哲学。
他的生活中有别人没有的细节。比如他在诗中写到的战争场景,街面的鹅卵石像豪猪身上的刺直立起来,枪弹打在石块边上,使它移动和倾斜。这细节来自他的经历,那时他正爬过一个长廊,德国纳粹的机关枪轰响着,打得身边的鹅卵石一颗颗飞溅。
那些具体到不能再具体的细节,许多年后还浮现在他眼前。正是那些细节,引发了他的诗歌面对人类终极问题的提问和回答。
这些提问,这些回答,也恰好是通过细节来实现的。
特邀编辑:董学仁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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